“哥哥為什麼不開心?”
兄長落下詩句的最後一個字,唇邊的笑忽然淡去,執筆皺起了眉頭。那時候還被喚作雲鹿的她看看畫裏閑適的放牧生活,又看看兄長的臉,心裏很不明白。
兄長擱下筆,把她抱在膝上:“小鹿喜歡畫裏的生活嗎?”
她笑得眉眼彎彎,很高興地點頭:“喜歡!”
對話到此便結束了,兄長聽到她的回答後雖是笑著的,但笑容卻離得那樣遙遠。很久之後,她才知道畫裏的草原早已變作焦土。
清涼的水,在水裏,她看見兄長的畫,看見戰場上的父親,看見被雨淋透的額娘和月兒……費力地睜大眼,想要看得更仔細,才發現原來什麼也沒有,除了在水波裏蕩漾的木紋。
“喂……”這聲音,是一直沒離開的小葉子。
像是被喚醒,牧隱猛地抬起臉。
小葉子遞給她手帕:“你怎麼了,想家裏人了嗎?”
她點點頭。
對方做出一副理解的表情,又問:“你是怎麼到這兒來的?”
“我跪在街上想賣給別家做丫鬟,被常媽媽硬搶過來的。你呢?”
“哇,像是他們幹得出來的。我……”小葉子摳著指甲,刻意裝得不在乎,“我其實沒什麼好說的,家裏養活不起,來這兒混口飯吃。”
兩個人都沉默了。
小葉子呼一口氣,打破寂靜:“算起來,閣裏比我慘的人多得是啦,”她掰著指頭算,“死爹死媽的,被毆打的,”停頓一會兒,像在思考,“不過,好像都沒有章定慘。”
牧隱偏過頭,認真瞧著小葉子。
“是這樣沒錯啊,章定連自己的父母是誰都不知道,還一直被當成奴.隸賣來賣去的,聚仙閣,像是第五家了吧。”
牧隱握緊了拳頭,不長的指甲在掌心掐出泛白又很快轉紅的月牙。
“聽說他在後勤房很不受待見呢。”小葉子的話音很隨意,態度並不上心。
“為什麼?”牧隱所說的這三個字,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
“他很冷淡很不好親近啊,況且有那樣糟心的經曆,誰知道會不會突然爆發呢。”
“才不是!”突然爆發的人是牧隱,她吼出來,表情變得猙獰。冷淡或者不好親近這種詞用在章定身上似乎沒什麼錯,但牧隱萬分清楚,那隻是他性格中最表層最容易讓人誤解的部分。
“喂……”小葉子有點適應不了牧隱的情緒化,覺得最可能出問題的那個原來並非章定。但是,他們怎麼會認識,並且已經到了忍不住幫對方說話的地步呢?小葉子並沒有時間去細究,牧隱也沒有時間去問更多章定的過往,有重物從高處落到連接周府的院子裏,發出沉悶聲響。
常媽媽在尖叫,事實上那樣破裂的嗓音並不能讓人分辨出它來自於誰,但緊接著傳來一連串驚慌失措地喊聲:“來人啊!快來人啊!”沒有人見過常媽媽這樣的狀態,聚仙閣裏發生屠洗時也沒有。
一樓的窗戶開得高且窄小,她們無法看到發生了什麼。不能到院子裏去,但花娘們都哄搶似的往外擠,出口的家丁根本守不住。
牧隱和小葉子跑到三樓,看見打手抱著渾身是血已經昏迷過去的素芥上來,人群把樓道堵得水泄不通,底層老鴇在嗬斥看熱鬧的花娘們,其中一個趴在欄杆上朝天井裏的少年喊:“章定!去請大夫!多請幾個,請最好的大夫!快!”
章定拔腿往大門跑。
素芥的屋子很亂,發泄似的,各種東西被丟了一地,打手在門口踟躕,不確定該怎麼辦:“要不要送去您房間?”他小心翼翼地問,問完又覺得自己蠢,顯然,兩人相處得並不愉快。
“就在她自己屋,來人收拾了吧……”常媽媽滿臉疲倦,捂著嘴,不停抬頭試圖把眼裏的水花倒回去,但很不成功,誰都看出來了。
花娘被趕回自己房間,牧隱想留下來,但她並沒有特權。倪霧紗站在散去的人群裏,眼中沒有焦急,沒有關心,很冷漠地:“你說她蠢不蠢。”
牧隱無法回答,她什麼都不知道,被阻隔在千重門外,她對自己想了解的每一個人,其實都知之甚少。
帶著籠罩周身的頹力感,牧隱拖著腳步下樓,但是,受無論如何都想做一點什麼的情緒所刺激,她果斷回頭,快走過去扯住那人衣領,仰著臉,咬牙切齒、又帶點哀求地:“霧紗,收回剛才故作出來的冷漠態度,那不是你想表達的!你想去看她,你想知道她究竟被什麼困擾,這才是真實的你!”
還未離開的人在看。霧紗被撞得踉蹌,愣怔片刻後淡漠地垂眸看著牧隱:“你懂什麼?”
就算她這樣說,牧隱仍然對方才的判斷絕對自信,毫不示弱地回望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