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亞成央求她:“姐,你小時候說過,我們長大了再相認。你要認我。”
二姐仍不肯,她誰也不想信,也不想指靠。當年,她被打怕了,想逃離養父家,於是碰到一個對她好的人,就早早同居了。
滿以為有了歸宿,不用再怕,後來二姐才看清,男人從不是女人的歸宿,“對她好”更是虛的。男人什麼都沒有,不說點軟話、做點小事,哪有女人理他?但那時二姐太年輕,也太感性,竟不知“對我好”是最起碼的前提,是必選項,不能當優點。
二姐生女兒時不到法定年齡,她和男人擺了酒,沒領證。她想分開,男人動了手,定情時的承諾一句也沒作數。
二姐想帶女兒走,她沒文化,也沒本事,前路茫茫,她很怕,更怕女兒跟著她風餐露宿,可是把女兒扔在家裏,她怕女兒被送人。
劉亞成聽來心疼,但二姐說來平靜,她不覺得自己大不幸,幸虧決心下得早,孩子一個個生,就會像母親那樣被拖住了,看清不對勁就得跑;也幸虧時代不同了,她隻讀到初二就輟學,但總能找到事做,有地方住,有錢吃飯穿衣,供女兒讀書。
女兒聰明刻苦,成績好,還懂事,二姐堅持不接受劉亞成幫襯。劉亞成查到外甥女在廠礦子弟小學借讀,卷土重來,勸說道:“她那個學校,每年考上初中的都沒多少人。姐,這不是長久之計,孩子得接受好教育,這年頭,不讀書不行。”
二姐沉思良久:“算我借你。”
劉亞成為外甥女上了戶口,送去雲州最好的實驗一小讀書,一路讀到重點大學,但母女倆都抗拒他更多的示好。
二姐一直做鍾點工和月嫂之類的普通工作,外甥女勤工儉學,擠公交車,坐地鐵,劉亞成提供的公寓和代步車全都不收。
寧馨和大姐都出麵勸過,但二姐和外甥女無動於衷。這件事讓劉亞成如鯁在喉,他多想保護在意的人,但二姐和外甥女不領情。
二姐不領情到拿出一張銀行卡,對劉亞成說:“芊芊花了你很多錢,我加上了利息,你拿去。”
母親去世後,劉亞成最難過的就是這一刻。二姐打算周末找他,是著急還錢。芊芊拿到檢察院的錄取通知,正式參加工作了,二姐萬事無憂了。
芊芊中學時就想當檢察官,碩士期間報考過,功敗垂成,讀博士時精心準備才如願以償。二姐的還錢計劃為此晚了幾年,她挺遺憾。
劉亞成讓二姐把銀行卡收起來:“你知道我公司的規模吧?”
二姐塞到他手上:“那是你的事,這是我們的事。我要去上班了,你不走,我走。”
二姐和外甥女都很撇得清,劉亞成難受得偏頭疼發作,在樓道裏扶著牆,疼得汗流浹背。都說至親至疏夫妻,他的親人也如此。二姐對他不是見外,是真的走成了外人,他想對二姐和外甥女好,沒有辦法,沒有辦法。
某個閃念間,劉亞成想到樂有薇。她和芊芊都是苦孩子,但都很堅韌達觀,他希望從這共性中找到修複之道,撥去電話。
秦杉在鄉下做項目,樂有薇最近待在那邊休整。劉亞成詳細說了家事,樂有薇說:“我也很怕受人恩惠,人情債欠得太多還不上,我就完了,寧願自己咬牙撐。”
劉亞成說:“親人之間,哪有欠不欠的,不用還。”
樂有薇笑了:“世態炎涼感受得多了,心上結了繭,隻肯依賴自己了。別人給的好,總不能大大方方去享受,直到後來確定彼此是親人。”
劉亞成一下子就聽懂了。他之所見,很多人的父母都做不到大方享受子女給的好,給他們買這買那,他們本能認為是在亂花錢,沒必要,一個失散多年、性格硬氣的姐姐又怎會理直氣壯地承接他的好意?所以他得先和二姐建立起親情。
二姐和芊芊都不大和劉亞成交流,每次都把他往外推,更別說交心。樂有薇輕聲說:“人都有自己的痛和愛,她也有吧。劉總,我很佩服她和芊芊。”
為母親守靈那一夜,天快亮時,劉亞成迷迷糊糊睡著了。當他醒來,大姐和二姐在門外說話。二姐宣布跟劉家一刀兩斷後,他追問兩人的交談內容,大姐說:“就聊了聊小時候,聊了聊媽,沒別的。”
二姐抱著女兒出走後,大姐才說二姐是提前向她告別。劉亞成追問過好幾次,但大姐一口咬定就這些。
隻有大姐才可能接近過二姐的內心,劉亞成登門找她。客廳裏笑語喧嘩,大姐在跟人打麻將,她到底是學會了。劉亞成看了看籌碼,大姐不改節儉本色,打得極小,難怪牌友是老掉牙的老頭老太。
劉亞成再次問起二姐和大姐說過什麼,大姐抱怨他太愛管別人,她很多事都不用他管,他偏要管。他固然有錢,她的日子也不差,不愛聽他講破道理,二姐窮歸窮,但硬硬朗朗地把女兒培養出來了,不稀罕要他的好處。拿人手短,得服管,二姐索性不要,很費解嗎?
劉亞成舉起一隻手:“好,我再不管你。你有麻煩事就找我,但我不主動管這管那了。”
大姐斜眼看他:“不說我的家務事就是你的家事了?”
劉亞成說:“我理解你了。”
大姐不信,劉亞成就說得讓她相信。大姐沒能如他所願改進自己,既不修複和子女關係,她沒那個能耐,幹脆不聞不問,也不脫離丈夫,年輕時她覺得自己長得不好看,還沒文化,找不到更好的男人,年紀大了她覺得自己人老珠黃,離婚了沒人要,林林總總,劉亞成都表示理解,人各有局限性,他不強求了。
劉亞成是看不得大姐痛苦,才一而再管她,但跟痛苦共生多年,大姐麻木了,沒那麼痛苦了。作繭自縛,隻用忍受在繭房裏不透氣之苦,掙紮出來得麵對一整個世界之苦,未必受得住,劉亞成都依她:“你看,我懂。”
大姐信了:“你有你的大誌向,我打我的小麻將。我們各過各的,以後我盡量不求你辦事。”
劉亞成點個頭:“我也不來管你。我隻求你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
大姐很猶豫,劉亞成再三保證聽過就算,大姐被逼得沒辦法:“都過去大半輩子了,何必再提?”
劉亞成說:“都過去大半輩子了,不能給個痛快話嗎?”
大姐拗不過他,終是說了。大姐和二姐多年不見,沒什麼話說,二姐計劃逃離夫家,得對娘家人有個交代,才跟大姐說了,大姐擔心她的謀生問題,給了她一千塊錢,另外三百留給劉亞成。
那天清晨,姐妹倆交換了秘密。大姐的秘密是未婚生子,二姐的秘密一言難盡,她認為母親之死,她難辭其咎。
二姐屢次被養父打罵,忍無可忍,有天逃課跑回家。母親發現女兒身上的痕跡,心如刀割,丈夫竟把女兒賣給了禽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