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的胡同(1 / 1)

多年以前,有一次和汪曾祺先生聊起梨園人的容易知足。我說,老一代名伶大多世代居住在宣武門外那一小塊地方,親戚朋友在那兒,賣柴米油鹽的小店在那兒,甚至連戲園子也集中在那兒,簡直可以說,幾個月不出方圓幾裏,絲毫不成問題。汪先生聽了,點點頭講:“我寫過一篇《胡同文化》,你可以找找,看看。”沒多久,這篇文章還真讓我找到了。汪先生這樣說:

北京人易於滿足,他們對生活的物質要求不高。有窩頭就知足了。大醃蘿卜就不錯。小醬蘿卜,那還有什麼說的。臭豆腐滴幾滴香油,可以待姑奶奶。蝦米皮熬白菜,嘿!……

這是最純正最地道的寫老北京的散文。您光看還不行,得悠著勁兒去讀,去吟誦。最後的那個“嘿”字兒最有味兒,不知您吟出味兒來沒有?

舊時代的梨園人,可以不問國事,就按照老輩們留下的規矩在胡同中做自己的事,走自己的路。但大街上的新聞,也還是一點一滴滲透進胡同深處,他們盡管足不出戶,也可以把時代脈搏掌握得“差不多”。百多年來,京城上空變換過多少旗幟,但胡同深處依然故我。大街上走過轔轔戰車、袞袞政客,以及湧現出各式各樣的壯烈場麵,對胡同來說僅是“水過地皮濕”。

北京人是講究走路的。因為老北京城無論大街小巷,多是橫平豎直,所以北京人走路無法取巧,無論選擇什麼路線,到頭兒都是拐硬彎兒,比較起來也還是一樣長短。即使是這樣,北京人走路依然是有選擇的。走大街,幹淨倒是幹淨,就是亂,攪和得你不得安生。鑽胡同,鞋子容易吃土,但似乎更安全,你不願意見的人或事兒,多繞一下也就“躲過去”了。老北京的地名生活化,不像其他城市的胡同街道,總喜歡用城市名稱來命名——比如“南京路”、“廣州路”什麼的。北京的“扁擔胡同”有十一條,“井兒胡同”有十條。既然人們開門就有七件事,所以北京也就有了柴棒胡同、米市胡同、油坊胡同、鹽店胡同、醬坊胡同、醋章胡同和茶兒胡同;既然人在生活中經常要接觸金、銀、銅、鐵、錫這五種金屬,於是就又有了金絲胡同、銀絲胡同、銅鐵廠胡同、鐵門胡同和錫拉胡同。走在這類名字的胡同中,人覺得踏實。

北京人走路講究走胡同當中,那心態是自由的,感情是親切的。喜歡在胡同中走路的人,多半不會是高官富紳。盡管如此,北京人卻又謹慎,無論怎麼也不能逾規,不能失去方向感和方位感。前者,是胡同橫平豎直,使你隨時能知道哪兒是南哪兒是北;後者,是北京人都明確知道自己此時此刻的立足之處,是在京城的什麼位置,或者說,立足之處與皇城中軸線的距離與方向。過去,保持這種感覺是一個臣民的本分。在西方,近代奔湧而出的是一種“公民意識”,不論是權貴還是平民,都首先是國家的“公民”。從這一點上說,誰比誰也不差。唯獨中國,不管達官貴人還是平民百姓,首先要明確自己是皇上的“臣民”或“子民”。中國從20世紀初取消帝製之後,對皇權的仰視和敬畏有所淡化,但對中國傳統文化的皈依感卻沒有減退多少。

北京城近半個世紀來發展極快,城區麵積擴大了好幾十倍。原來南城(原宣武、崇文兩區)南部有許多“義地”(埋死人的墳塋),鏟平之後都蓋起了高樓。原有的四個城區之外,又增添了更多的“城區”,新的高樓大廈連成一片。這種發展有目共睹,但也留下了一個問題:胡同怎麼辦?老的胡同存在於老城區,老城區中每修建一片樓房,就要“鏟除”掉若幹胡同;與此相對應的,則是在新樓之間的空隙,見縫插針蓋起了許多新樓。這些在縫隙中產生的不甚規則的新胡同,則往往被稱為“北三條”、“東二條”什麼的。胡同原先的文化功能在這裏已經看不見了,甚至在原來的老胡同中也已淡化。那種自得其樂並自給自足的胡同文化,都已經很單薄脆弱了,相反,原先很少見的以鄰為壑的文化心態反倒強了許多。

胡同中多熟人,也多真實的人和誠懇的人。胡同中很少見以鄰為壑,但大街上就比比皆是。大街上多大衙門大機關,比的是誰的位高權重,有了事兒走公文,見麵得先預約。在胡同則用不著,誰還不知道誰呀,有事兒推門就進,見了麵可以拍著膀子聊。

由此聯想到唐代的“坊市製度”,唐代居民被強製住在“坊”(整齊劃一的方形居民區)中,四周有高牆,晚上坊門一關,就別想自由出入。做買賣也有限製,官府設立了東市西市,什麼時候辦,什麼時候收,都是“官麵兒”說了算。後來宋代突破了坊市製度,才使商業獲得極大發展,才有了《東京夢華錄》上描繪的生動場景。隨後,一個個朝代飛躍流逝,曆史一次次向前奔進。到如今,居民住所間的高牆早已拆除,但心靈上以鄰為壑的態勢,反倒取代了自得其樂——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兒呢?

汪先生去世已經有年,倘使地下有知,這《胡同文化》似還可加上幾筆。可如今我該如何去告訴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