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引子(1 / 2)

倘若,今兒那些崇拜政治的,

又從紅樓裏考出了皇宮裏的人物故事呢?

紅樓裏有這麼一段:

劉姥姥吃醉了。

睡到寶玉的床上。

襲人進來之後:

“隻聞得酒屁臭氣滿屋。”

依我之見,《紅樓夢》是個小說。

屬文學。

壓根兒就不是秘史、總結材料、密電碼之類。

研紅者若無視它的本性,便是再自信再聰明,也必是劉姥姥闖蕩大觀園,“不知那一處是往那一路去的了”。沒準兒因到處碰壁,“把頭碰的生疼”,且鬧出許多笑話來。

懷揣著這個念想,我自一九八六年起,花十五年工夫蹭到了紅樓門前,弄了個書稿就叫“紅樓叩扉”。同學李鍵卻來了苦口良言:“你太不厚道。那麼多人吃紅學飯。你這一本書,把人家的飯碗都砸了。”

我有致命的,且終生難愈的三大頑疾:太認真、太謙虛、太慈悲。

書稿便擲進了抽屜。

紅樓之心卻擲不了。遂如賈蘭追趕的鹿,“箭也似的”在園子裏奔。奔來奔去,《馮蜂鳴探索〈紅樓夢〉·寶黛釵戀情內幕》便出了籠。因聽到讚揚便又鼓舞起來,二○一○年春,翻出“叩扉”重新作弄——它在抽屜裏才待了十年,我竟長大了。至於砸不砸什麼飯碗,哪裏還理會得許多。

本書叨登些什麼呢?

紅學裏有“本事”,文學理論有“生活原型”。我卻以為《紅樓夢》原是一壇蜜,雪芹即是釀蜜的蜂子。這蜂子采的是什麼花粉?是山上的棗花,抑或河邊的槐花?這便是本書要仔細正解的。

雪芹年輕時,作得一個《風月寶鑒》。他後來心境漸高便覺不滿,且又發見新的花粉正與自個心靈相契,這便拆碎《風月寶鑒》,釀入新蜜,成就了紅樓。

那新蜜,恰是紅樓之精魂——黛玉、湘雲、探春、妙玉、晴雯、芳官、齡官、寶琴等,氣韻超絕的姣人才女。更有那代擬杏簾詩,靜日玉生香,妙詞通戲語,豔曲警芳心,飛燕泣殘紅,夢兆絳芸軒,悶製風雨詞,群芳開夜宴,聯詩悲寂寞……光彩照人的芳文華章。

我幹的這營生,就是為這些姣人與華章,還原出“花粉”來的。

此間,我對紅樓作者及其身世,無甚興趣。錢鍾書說過:“假如你吃了個雞蛋,覺得不錯,何必要認識那下蛋的母雞呢?”何況,紅樓作者到底是誰,亦無確定。近年的新論又似春筍遇雨,且有朋友論斷紅樓作者並非一人,亦有我的先祖。我誠惶誠恐之餘,隻有回敬謝意。我想,隻知這小說是清代乾隆年間一中年男子所作,也便夠了。即使他果然不叫“曹雪芹”,我越性以“雪芹”呼之,作為紅樓作者之稱,料也無妨。

欲尋“花粉”,倒應留意脂硯齋、畸笏叟那些批書人。他們確為雪芹提供過些許的素材。雪芹的花粉來源,他們也是知曉的。便是個別的文筆隱意,雪芹亦是告訴了他們。譬如,太虛幻境裏的茶叫作“千紅一窟”,批書人當即解密說是千紅一“哭”;酒叫“萬豔同杯”,批書人又說是萬豔同“悲”。漢文字的這種玩兒法,若非作者,他人是斷斷解不得的。

批書人仗著這幾樣優勢,也便瀟灑起來,諸如“惟批書人知之”(甲戌),“且深知擬書底裏”(庚辰)等語,也就不一而足了。然而,這些人的文學素養,卻與雪芹差距過遠,絲毫不可同日而語。且容舉例:

省親的元妃讚賞小戲子齡官“極好”,遂命再作兩出戲。賈薔命唱《遊園》《驚夢》,“齡官自為此二出原非本角之戲,執意不作,定要作《相約》《相罵》二出。賈薔扭他不過,隻得依他作了”。

齡官執意唱的是《荊釧記》。劇情是小丫頭雲香手指他人,疾聲厲色的汙言穢罵。此刻唱與元妃,自是不宜。

雪芹這般寫,既有對皇族之蔑視,又為塑造齡官鄙視權貴之高風。

可那批書人,竟是領會得倒了個子。他說:

按近之俗語雲“能養千軍,不養一戲”。蓋甚言優伶之不可養之意也……與餘三十年前目睹身經之人,現形於紙上……

庚辰

批書人或許向雪芹提供過家養戲子的素材,便是元妃省親的花粉,抑或是批書人經過的康熙南巡之接駕。在批書人眼裏,雪芹寫齡官拒演,是寫齡官之“可惡”;而作家雪芹所寫,恰是齡官之可敬。於批書人心中,元妃一場戲是“借省親事寫南巡”(甲戌);而作家雪芹,卻分明是借南巡事寫省親。故批書人所指的花粉出處,原本可信,而一經說到雪芹釀成的蜜之韻味,他們根本就是懵然不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