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引子(2 / 2)

常人不大明白,真作家是不講政治的。且對那皇室啊,宮廷啊,至極的膩煩。雪芹尤甚。隻舉微例罷:

元妃對祖母、母親說至自己處境,是“不得見人的去處”。

她這貴妃常見的皇帝,不是人嗎?

北靜王將一串念珠贈與寶玉時說:“此係前日聖上親賜鶺鴒香念珠一串。”寶玉轉贈黛玉,黛玉卻道:“什麼臭男人拿過的!我不要他。”

皇帝和王爺,是臭男人嗎?

雪芹原是這等的意思。他怎麼可能把那不是人的、臭男人的,弄到紅樓裏來“南巡”呢?

倘若,今兒那些崇拜政治的,又從紅樓裏考出了皇宮裏的人物故事呢?紅樓裏有這麼一段:

劉姥姥吃醉了。睡到寶玉的床上。襲人進來之後:“隻聞得酒屁臭氣滿屋。”

另有一事尚需交割。

佛家講,說出來的不是禪。道家說,道可道,非常道。紅樓裏第一件不可說不可道者,即花粉之謎。可我為何使壞,定要將其挖出來且解開來呢?

雪芹於開張第一回裏就打發“二仙師”,同著甄士隱肆意賣弄:

此乃玄機不可預泄者。

玄機不可預泄。

雪芹還命批書人沒完沒了地聒絮:

“甄士隱”即“真事隱”。

甲戌

此書表裏皆有喻也。

庚辰

餘亦知此意,但不能說得出。

甲戌

萬不可被作者瞞騙了去,方是巨眼。

甲戌

始終呼應著雪芹的狂言傲語——“誰解其中味?”

這可不是犀利地挑釁?

故此,我便揪住這紅樓第一大謎,大打出手了。且如晴雯開箱,“兩手提著,底子朝天,往地下盡情一倒,將所有之物盡都倒出”。

讀者閱後,亦必是要說:“哇!真是這樣子哩。”

然而,我這作為有失做人的敦厚,且有些狂妄。好在雪芹一旦有知,他也必是高興的。因這“玄機”“真事”,已是隱藏了——或曰將讀者“瞞騙了”——兩百多年了。我若再不說得出,雪芹也必是要說:“我也不忍的!”

(注:研究依據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以及其他版本《紅樓夢》原著)

《紅樓夢》的攝受力過於強了。因此它一出世,紅迷們就如遇驚豔美人,急於要獲知其來曆與身世,這便紛紛地索求起紅樓“本事”來。種種推測臆猜,雖如元妃省親那般熱鬧,卻因過於荒誕,早已是“蛛絲兒結滿雕梁”了。唯有兩說,至今深入人心。一是江順怡《讀紅樓夢雜記》中所述,“皆作者自道其生平”。後經俞平伯力推,影響漸廣。唯紅樓作者,此刻尚未劃歸曹雪芹。

胡適遂於《紅樓夢考證》中,認定曹雪芹即紅樓作者,且考出一些雪芹家事,而後得出結論:

《紅樓夢》這部書是曹雪芹的自敘傳。

裏麵的甄賈兩寶玉,即是曹雪芹的化身;

甄賈兩府即是當日曹家的影子。

“胡說”一出,即開辟了一個新時代。依紅樓小說中賈府經曆,考證曹府興衰者,有之;依寶玉情節,列出曹雪芹年譜者,有之;依捕風捉影的曹府軼事,驗證紅樓小說情節者,有之;依黛玉、湘雲等人物,造出曹雪芹情人者,有之;以宮廷秘史對接紅樓人物及其情節者,有之;甚而那史湘雲也被弄成了脂硯齋,且強逼她成了曹雪芹的小老婆……這結果卻是:

抓著人家頭發,下死狠地打,卻不知打的是個和尚。

若必定要說寶玉即是雪芹的“化身”,我們便看看寶玉竟是何等樣人。他與寫出《紅樓夢》的雪芹,竟有幾分相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