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便讓大嫂子不公了。若評詩隻論“含蓄渾厚”,出手即“風流別致”的李白,也便不得好詩了。
誰知,探丫頭竟也隨聲附和:“這評得有理。瀟湘妃子當居第二。”
林妹妹多委屈。可她根本就沒往心裏去,似乎是偶爾居個第二也沒什麼關係。結果卻讓寶釵大漲了誌氣,下次弄菊花詩,她幹脆就附加了損招。
且說湘雲一聽園裏結了社,這便必得加入:“容我入社,掃地焚香,我也情願。”接著索韻和了兩首,隨之又要做個東道,先邀一社。
這就讓鬼機靈的寶釵抓得了巧宗,“將湘雲邀往蘅蕪苑安歇去”。她與湘雲商定,明日作詩以菊花為題。遂又擬出題目十二個。
次日,於藕香榭吃過螃蟹,湘雲將詩題用針綰在牆上,請眾人自選。
誰知,第一個蘸筆至牆上勾題的,竟是寶釵。然後是寶玉、黛玉、探春,最後方是湘雲。
你看這寶釵何其狡詐,何其陰險,何其猙獰?
她本是出題的“考官”,如今來作“考生”了,偏又第一個擇題。這便可知,寶姑娘這一夜都未睡得妥協——偷選下題目,作腹稿呢。此刻若不搶題,一夜工夫白費了不說,可如何穩拿把掐地壓死黛玉。且她一出手就搶第一題,這更是誓拔頭籌的意思了。
不用懷疑,黛玉的對手不僅有些文采,且是道德敗壞,極不要臉的。所以,黛玉若想這回取勝,早已是蜀道般的大難。
頓飯工夫之後,十二題已全,迎春以雪浪紙一並謄錄出來。眾人看後,李紈亦笑道:“等我從公評來。通篇看來,各有各人的警句。今日公評:《詠菊》第一,《問菊》第二,《菊夢》第三。題目新,詩也新,立意更新。惱不得要推瀟湘妃子為魁了。然後《簪菊》《對菊》《供菊》《畫菊》《憶菊》次之。”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狀元、榜眼、探花,整個的第一甲,盡歸了瀟湘妃子。寶釵的《畫菊》《憶菊》,偏偏作了“次之”裏的孫山。且有寶玉出來歡呼,又是“喜得拍手”,又是大叫“極是,極公道”!
你看,黛玉這回贏得多麼暢快淋漓!
可也令人疑心,她的菊花詩怎就這麼了得呢?
這就必得要看清照的菊花詞了。
那個讓明誠損卻三日眠食的《醉花陰》,就是清照菊花詞裏聲情雙絕的。明人徐士俊,還有個“極是,極公道”的論評:
此真能統一代之詞人者矣。
《古今詞統》
徐士俊說清照的菊花詞“統一代之詞人”,原本就是天下第一的意思。此刻賽菊花詩,李紈推“瀟湘妃子為魁”,也便合情合理,任誰也“惱不得”了。
其實,黛玉與清照的這種照應,還隻是麵上的。若說內裏的,那就有些繁複了。
第一,文士們對清照的概述,黛玉拿來提煉了一下弄進了詩裏。如清初的裴暢說過:“易安自恃其才,藐視一切……其妄不待言,其狂亦不可及也。”(《詩苑萃編》)黛玉便道:“孤標傲世偕誰隱。”
可見那裴暢的才氣,實在比不過黛玉。他搖唇鼓舌說了半日,黛玉隻“孤標傲世”四個字,就全然給他歸攏了來。
第二,黛玉有意在安慰清照。清照自己經常說,她在世界上找不到一個可與說話的人。所以,她說她住的是“寂寞深閨”,白日裏“倚樓無語”,夜間裏“臥看殘月”。便是有了“酒意詩情”,也無人與之相共,隻有邀請花兒“小酌”。真就是,舉世無一可談者。
這時,黛玉便跑來說道,“休言舉世無談者,解語何妨片語時”——不要說世間沒有知音,若你聽得我的話,我們何妨敘談一時。
第三,黛玉雖與清照情同一心,卻有些絮叨。人家清照早就說過,“醒時空對燭花紅”——我的幽怨空對著燭花訴說。黛玉卻又問道,“醒時幽怨同誰訴”。這不是明知故問嗎?
因了菊花這個內緣,黛玉與清照又坐在了同一條板凳上。
此外,我原對李紈的“公評”,頗有微詞。那瀟稿三首,竟是連連地犯了重複的大誤,怎就可以稱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