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宣”是王粲,山陽高平(今山東鄒縣)人。在建安七子裏,他是“之首”。其經曆竟與清照相似得貼。他的家鄉也遭占領,隻好避亂江南。他向北遙望,水遠路長,思鄉懷歸之憂抒發而成《登樓賦》。賦中說:“悲舊鄉之壅隔兮,涕橫墜而弗禁。”傷心的是,回故鄉的路早被隔絕。於是淚流滿麵,怎也禁不住。“昔尼父之在陳兮,有‘歸歟’之歎音。”從前孔子在陳國時,曾是仰歎“何時回家”。“鍾儀幽而楚奏兮,莊舄顯而越吟。”楚國的鍾儀被囚禁於秦國,他依然彈奏故鄉的曲子。越國的莊舄在楚國顯貴了,病中呻吟卻用本土的方言。“人情同於懷土兮,豈窮達而異心。”懷念故土的情意,任誰也是這般相同的。豈能因窮困抑或顯達,就改了那思鄉的心呢!
無疑這王粲賦,箭一般地擊中了清照的心。又趕上王粲也是古青州的人,也是流落了江南。莫說清照時常誦讀《登樓賦》,她這“強記”的,若不倒背如流,那才奇了呢。
所以清照說,我比王粲的懷鄉之愁,“更淒涼”!
清照接著說,“不如隨分尊前醉,莫負東籬菊蕊黃”。“隨分”是照例的意思。
清照在歸來堂東籬飲酒,早已習慣了。如今她是異鄉客居之人,但這裏的籬菊卻與江北無異。那就照例再去醉一回罷。隻這樣,才算不負這籬畔菊花呢。
清照想家都想得著魔了。黛玉再不思鄉,如何忍得?
失眠
林妹妹有一多一少——眼淚多,睡眠少。
她金閨夜坐那回,“好似木雕泥塑的一般,直坐到二更多天方才睡了”。
那日寶玉問她:“你一夜咳嗽幾遍?醒幾次?”她說:“昨兒夜裏好了,隻嗽了兩遍,卻隻睡了四更一個更次,就再不能睡了。”
一個更次,大約是兩個多小時,這還是“好了”的時候。黛玉的覺,益發少了。
紫鵑對她說“萬兩黃金容易得,知心一個也難求”的那一夜,她待紫鵑睡了,“便直泣了一夜,至天明方打了一個盹兒”。這便睡得更短暫了。
她與湘雲聯詩之後,由櫳翠庵回來,二人皆走了困。她說:“我這睡不著也並非今日,大約一年之中,通共也隻睡十夜好滿足的。”
黛玉的“夜間失寐”,愈來愈重,竟到了超常的地步。
不知為何,那清照竟又是個慣於失眠的。
“臥看殘月上窗紗”,躺在床上卻睡不著。
“傷心枕上三更雨”,已是三更了,尚未入睡。
“夜闌猶剪燈花弄”,深夜時分,她仍在剪弄燈花。
“醒時空對燭花紅”,剛睡了一會兒,就再睡不著了。
“永夜懨懨歡意少”,“那堪永夜,明月空樂”,這便是徹夜失眠的。
即是偶然睡著了,她也常常醒來。
“瑞腦香消夢瑰斷”“被冷香消新夢覺”“夢斷偏宜瑞腦香”“夢斷漏悄”……竟連一個完整的夢,也做不下來。那就喝點酒吧,醉後是易於成眠的。然而也不行,酒力一過,她又醒了,“酒醒熏破春夢”。那麼,如何度過這懨懨永夜呢?“起解羅衣,聊問夜何其”。起身再解一層羅衣,姑且問問夜已到了幾更了。
真真清照這李姐姐,難道又是一個“心血不足”的林妹妹嗎?
薄命
清照的命運,很是不濟。早在宋時,朱彧就對她有過極精當的總括:
天獨厚其才而嗇其遇。
《萍洲可談》
這九個字直如判詞一般,將清照的薄命剖了開來:上天給予她才華時很寬厚,給予命運就極其吝嗇了。
明人江之淮,自是也看清了清照的薄命,故說她“逐水桃花之不若矣”。同為明人的徐熥,在題為《李易安》的詩裏,就把清照的“薄命”直說了出來:
銷殘金石怨雙蛾,
紅粉由來薄命多。
雪芹的太虛幻境裏,也便建起了“薄命司”。若需有個“司長”,除了黛玉誰敢去做?
那日,黛玉回至瀟湘館,“一進院門,隻見滿地下竹影參差,苔痕濃淡”,這就想起了《西廂記》,想起了崔鶯鶯,隨即就來了一番暗歎:
“雙文,雙文,誠為命薄人矣!然你雖命薄,尚有孀母弱弟;今日林黛玉之命薄,一並連孀母弱弟俱無。古人雲‘佳人薄命’,然我又非佳人,何命薄勝於雙文哉!”
黛玉這是繞口令麼,一段話裏,一個“薄命”,四個“命薄”。
更有趣的是,黛玉《葬花吟》裏的佳句,居然連她“廊上的鸚哥兒”也會說:
那鸚哥便長歎一聲,竟大似林黛玉素日籲嗟音韻,接著念道:“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試看春盡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