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6章 黛玉跟清照像是雙生的姊妹兩個(3)(1 / 3)

亦有更有趣的。黛玉的《葬花吟》裏,“花謝花飛花滿天”那般,“花”字連篇累牘。《桃花行》中,亦如“桃花簾外東風軟,桃花簾內晨妝懶”,“花”字“簾”字,更是一個接一個。

這在紅樓詩人中,斷無他例。於古今詩人中,亦難得見。然這恰是清照的獨創。

清照有個《聲聲慢》,起頭便是“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後麵亦有“點點滴滴”。她自己也不曾想到,這疊字一出,至雪芹那會兒,就震撼了六百年的文士之心。宋代的張端義曾是大歎:“此乃公孫大娘舞劍手!”(《貴耳集》)

唐代時,李白的詩,張旭的字,公孫大娘的劍,一總被稱為“三絕”。

張端義那意思分明是,清照的十四疊宇,猶如公孫大娘之劍舞,令人眼花繚亂,且為舉世一絕。

明人茅暎亦驚歎道:“連用十四疊字,後又四疊宇,情景婉絕,真是絕唱。後人效顰,便覺不妥。”(《詩的》)

明代那個寫得《西遊記》的吳承恩,也便感慨不已:“易安此詞首起十四疊字,超然筆墨蹊徑之外。豈特閨林,士林中不多見也。”(《花草新編》)

清人萬樹讚之為“卓絕千古”(《詞律》),徐釩稱之為“真似大珠小珠落玉盤也”(《詞苑叢談》),更有清人稱道為,“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可謂詞家疊字之法”(《間花樓詞話》)。

對清照之疊字,這般稱奇道絕之讚,雖有雪芹看不到的,但要雪芹在清照疊字麵前毫不動心,那也不能夠。因他對文字之敏感,自是比上述諸家遠有過之。故此,黛玉也便要疊上幾個了。

但那黛玉若與清照一般,作什麼“桃桃花花飛飛謝謝”,自是不妥。因這種法子,前人已有了覆車之鑒。

宋人喬夢符就曾仿效了個《天淨沙》:

鶯鶯燕燕,

春春花花,

柳柳真真事事。

風風韻韻,

嬌嬌嫩嫩,

停停當當人人。

《冷廬雜記》

這詞一出,即落下話柄,一任世人取笑。什麼“效顰”了,“類狗”了,再刻薄不過。於是,雪芹便讓黛玉獨辟蹊徑,使上了複遝之法。於《葬花吟》裏,弄出了“花謝花飛”“花鋤”“落花”“花發”“花開”“花魂”“葬花”“殘花”等,整整的十五個“花”字。於《桃花行》裏,連下九個“桃花”,二十個“花”,更有十個“簾”字。索性再瞧瞧《秋窗風雨夕》,黛玉筆下竟泉水似的湧出了十四個“秋”。巧合的是,清照正有十四疊字呢。

除了遣詞手法而外,這些重言複詞裏,竟是另有意思的。且看《桃花行》那沒完沒了的“簾”:

桃花簾外東風軟,

桃花簾內晨妝懶。

簾外桃花簾內人,

人與桃花隔不遠。

東風有意揭簾櫳,

花欲窺人簾不卷。

桃花簾外開仍舊,

簾中人比桃花瘦。

花解憐人花也愁,

隔簾消息風吹透。

風透湘簾花滿庭,

庭前春色倍傷情。

原本是叫人納悶的,這林妹妹怎麼就跟簾子較上勁了?

原來,清照那裏既是處處皆簾,又像這“簾”諧著“連”字一樣,直連著她的心韻:

她“夢斷不成歸”時,是“人悄悄,月依依,翠簾垂”;

她“涼生枕簟淚痕滋”時,是“人間簾幕垂”;

她“今年恨探梅又晚”時,是“憑欄翠簾低卷”;

她感到“樓上幾日春寒”時,是“簾垂四麵”;

她恨那“無情風雨”時,是“夜長簾幕低垂”;

在清照這裏,太陽連著簾子——“日上簾鉤”,“日影下簾鉤”;月亮也連著簾子——“疏簾鋪淡月”,“月影下簾鉤”;風兒連著簾子——“簾卷西風”,“簾外五更風”;花兒也連著簾子,“簾外擁紅堆雪”,“薔薇風細一簾香”……若再看她那“不如向簾兒低下,聽人笑語”的情景,卻正是黛玉說的“簾內人”呢。

言及清照筆下的疊字,那是遠不止於“尋尋覓覓……”的,原是花樣兒十分繁多的。叫人詫異的是,不管清照的疊字如何變幻,總是躲不過黛玉那羊毫的觸角。咱幹脆來個比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