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5章 黛玉跟清照像是雙生的姊妹兩個(2)(1 / 3)

對於那文武大臣,清照也愣是不饒人。徽欽二帝作了金人的囚徒,半壁江山也淪於敵手。文武大臣們卻隻知跟著趙構皇帝傅粉施朱,賣官鬻爵。清照因便又作一聯:

南渡衣冠少王導,

北來消息欠劉琨。

王導原是晉代人,元帝南渡即位後,王導為相。他力主“克複神州”。

劉琨與王導同時,皇室南渡後,劉琨留守北方,迭敗寇戎,戰功卓著。

清照說,而今宋室南渡,跟隨而來的卻終無王導那般的明士。北方傳來的消息,盡是喪城失地之類,哪兒有劉琨那般的捷報?

這就是說,而今滿朝文武,左不過飯袋酒囊,城狐社鼠而已。

對於皇帝老子,清照也是再不放過一點,專會挑人家。彼時,迎回徽欽二帝,正是舉國的呼聲。清照偏又獨奏異曲:

不乞隋珠與和璧,

但乞鄉關新信息。

清照說,我們隻盼望北方故鄉傳來捷報,並不乞求那兩塊國寶。

她竟把兩個真龍天子,看作是寶貝似的勞什子。

你看,清照多麼“不饒人”,多麼“行動愛惱”,多麼“小性兒”,多麼“刻薄”,真該讓湘雲來村村她:

“你自己便比世人好,也犯不著見一個打趣一個!”

明嘉靖版的《山東通誌》,亦是看出了清照的這一麵:

易安多以文字中人忌。

譏刺甚眾。

“中人忌”是擊中別人的顧忌之處。“甚眾”是被她譏刺的人太多。

於是我便要說,人世間頂不饒人的,莫過於清照;書冊裏最尖刻的,莫過於黛玉。兩個人原本就是一丘之貉。

心地寬大

倘或細究起來,那清照偏又不是一般的寬厚。

清照手頭的寶物,原是何等的壯觀。結果,歸來堂的“十餘屋”,被叛軍連搶帶燒地全毀了;“連艫渡江”的那些,又叫明誠的妹夫“遂盡委棄”;剩下的,官軍又“取去”了許多;這便隻餘了“五七簏”(“簏”讀鹿,即竹箱),卻又被鄰居“穴壁”偷去了“五簏”。

清照對這些人,當是恨成什麼樣子?可她卻道:

或者天意以餘菲薄,不足以享此尤物耶;

抑亦死者有知,猶斤斤愛惜,不肯留在人間耶。

清照說,要麼是天意因為我微薄,無以享受這寶物;要麼就是明誠地下有知,他太愛這寶物,不願令其留在人間。

對那些搶劫的、丟棄的、掠奪的、盜竊的,清照竟無一句微詞。真像是那寶物原本就是他們的。這清照又是多麼厚道。

難道,黛玉也有厚道嗎?有。且不比清照差。

寶玉過生日那天,襲人送來了兩盅新茶,寶玉拿了一盅之後:

寶釵笑道:“我卻不渴,隻要一口漱一漱就夠了。”說著先拿起來喝了一口,剩下半杯遞在黛玉手內。

襲人笑道:“我再倒去。”

黛玉笑道:“你知道我這病,大夫不許我多吃茶,這半鍾盡夠了,難為你想的到。”說畢,飲幹,將杯放下。

六十二回

二人同飲一杯茶的事,寶釵自是見過的。那是在櫳翠庵,賈母把喝剩的茶遞與劉姥姥喝的。這會子寶釵明明“不渴”,卻偏要搶先漱口,還把剩茶“遞在黛玉手內”。連襲人都看不下去了,她才笑道“我再倒去”。況那黛玉是個“癖性喜潔”的,這剩茶她如何喝得?

而她隻感到“這半鍾盡夠了”,也便“飲幹,將杯放下”,居然毫無介意。

襲人曾說寶釵,“真真有涵養,心地寬大”——肯定是錯了。這話兒隻有使在黛玉和清照身上,方是最恰的。

逞強好勝

自清照那時至雪芹的年代,連男人都須矜持的。清照卻鋒芒畢露地爭勝起來,這如何不讓雪芹眼前一亮。故他取用清照花粉,自是不會遺漏這一處的。

清照的鬥茶、博弈,肯定是戰無不勝的,她作詞又慣用“險韻”,且必得要弄出“驚人句”來。

她要詠梅了,執筆便道:“世人作梅詞,下筆便俗。予試作一篇,乃知前言不妄耳。”這是她要為世人做個樣子,讓那些作梅詞的都來看看,他們作得俗呢。

清照這絕不屈於人後的秉性,一不小心就在筆下溜達出來:

此花不與群花比。

自是花中第一流。

畫欄開處冠中秋。

疏影尚風流。

尤是她那活著就做人中傑,死了也當鬼中雄的人生態度,直接就將整個的人類壓倒了去。

黛玉雖未這般標榜自己,但她的不甘人後也是來得的:

元妃省親時,命妹輩作詩。黛玉是“安心今夜大展奇才,將眾人壓倒”。

凹晶聯詩那會子,詩還沒作,黛玉就衝湘雲挑戰:“倒要試試咱們誰強誰弱。”

聯詩途中,湘雲說到“縱有好的,且留在後頭”,黛玉隨之笑道:“到後頭沒有好的,我看你羞不羞。”

及至湘雲說出“寒塘渡鶴影”,黛玉竟是“又叫好,又跺足”。於是湘雲說:“不然,就放著明日再聯也可。”這就越發刺激了黛玉,她根本不理湘雲,“隻看天”,然後猛然笑道:“你不必說嘴,我也有了,你聽聽。”這便來了“驚人句”——冷月葬花魂。

等到湘雲拍手稱讚“果然好極”,黛玉也便笑道:“不如此,如何壓倒你?”

看清了吧?這個林妹妹,是動輒便要“壓倒”人的。

再看她作詩的那些情形,竟是從未窮竭心計過,不是“低頭一想,早已吟成一律”,便是“也不思索,提起筆來一揮,已有了一首”。那回作菊花詩,眾人“便都悄然各自思索起來”,唯獨她“或撫梧桐,或看秋色,或又和丫環們嘲笑”,待李紈催她時,她問了一句“你們都有了”,“說著一揮而就”。

待她看了寶玉的螃蟹詠,當即笑道,“這樣的詩,要一百首也有”。她教香菱作詩的第一句是,“什麼難事,也值得去學”。便是素日寫出了詩,也沒見她拿給眾人看的,不是“擲在他跟前”,就是“擲與眾人”。

尤是那紅香圃行酒令,湘雲限了個極非尋常的,“酒麵要一句古文,一句舊詩,一句骨牌名,一句曲牌名,還要一句時憲書上的話,總共湊成一句話。酒底要關人事的果菜名”。這就把寶玉驚慌了。他隻會笑道:“誰說過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