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黛玉為何那麼瘦
清照原有畫像,自宋至清一直有人見過。
明人吳寬見了就說:“人比黃花瘦幾分。”
清人周樂看後也寫道:
“幾閱滄桑遺像在,果然人瘦似黃花。”
我猜,雪芹的悼紅軒裏就懸著一幅清照像呢,
所以,黛玉方才“弱柳扶風”一般,
以至於寶玉心疼她“益發瘦得可憐”了。
三回一開篇,便有一位“天下真有這樣標致的”女孩兒,來至榮國府。這便是林黛玉。
寶玉“細看”黛玉時,當即就發現她的“與眾各別”:
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
一雙似泣非泣含露目。
態生兩靨之愁,
嬌襲一身之病。
淚光點點,
嬌喘微微。
閑靜時如姣花照水,
行動處似弱柳扶風。
心較比幹多一竅,
病如西子勝三分。
逐句看一下吧。
“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罥”讀作“眷”。纏繞的意思。黛玉這似是纏繞一絲輕煙的兩彎眉,竟是似蹙非蹙,天生愁情。真是相巧,清照那兩彎眉竟也這樣:
“唯有樓前流水,應念我終日凝眸。”凝眸焉有不皺眉的。“終日凝眸”的人,抑或也是“眉尖若蹙”的罷。正巧清照亦有詞雲:“愁眉翠斂春煙薄。”清照的“愁眉”,恰恰也是“斂”著的,且也罥著薄薄“春煙”呢。故此,大約清照也可喚作“顰兒”了。
或許就是這個原委,批書人方在“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處寫道:
奇眉妙眉,奇想妙想。
甲戌
“一雙似泣非泣含露目。”(列藏本)
這一句真是妙的。若合來下麵的“淚光點點”,再想想太虛幻境裏的《枉凝眉》,“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禁得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我們就知道這雙眼裏含的露兒,從來就不曾消停過。
清照的淚,卻比黛玉還要多。她說自己“欲語淚先流”,想說話就先流淚呢。她還說“但餘雙淚”,什麼都沒有了,隻有兩眼淚。這樣的眼睛,再說不是“似泣非泣”的“含露目”,再說不是“淚光點點”的,誰信呢?
“態生兩靨之愁。”“靨”讀作“業”,原是臉上的酒窩,此指麵龐。這句是說,臉上的愁容,生出了嫵媚的風韻。
若說黛玉是因愁而嬌美的,清照幹脆就是愁的化身。
清照自己就說:“閑愁也似月明多”,“隻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清初的高宅暘也說:“愁絕千秋李易安。”(《味蓼軒詩抄》)
清照的愁,是“愁絕千秋”的,像月光那麼多,充斥於天地之間,舴艋舟都載不動的。黛玉的愁,卻是兩個酒窩兒便裝得下了。真是難為了雪芹。
“嬌襲一身之病。”“嬌喘微微。”清照恰恰也是“嬌襲一身之病”的。她的詩中曾道,“病裏梳頭恨發長”,竟連梳頭的力氣都沒有了。她的詞裏亦道,“病起蕭蕭兩鬢華”,病中坐起來,竟是那般的淒涼,隻是她年齡大些,鬢上多了華發。她的文中又道,“餘又大病,僅存喘息”。這個僅存的喘息,沒準兒也是“嬌喘微微”的罷。
“閑靜時如嬌花照水。”清照說過“寵柳嬌花”,又說過“照水一枝清瘦”。唯不知,清照這“嬌花”“照水”,是否也是在“閑靜”之時。
“行動處似弱柳扶風。”這又含進了清初彭孫遹的想象,他說清照“病裏腰肢慵似柳”。大約這腰肢行動起來,亦是“弱柳扶風”的樣兒了。
雪芹這一句裏,又使上了“蕉棠兩植”暗含“紅”“綠”的法子,以“弱柳”包藏了一個“瘦”字。他曾直言黛玉“又極怯弱”“怯弱多病”“怯弱不勝”。及至寶哥哥對林妹妹心疼地叫道:“你瞧瞧,今年比舊年越發瘦了。”這就叫所有人都深知了——不瘦便不是黛玉。那麼清照呢?
她有“新來瘦”“綠肥紅瘦”“人比黃花瘦”的奇句,引得世人喊她“李三瘦”。以我之見,她即便是楊玉環般的體態豐腴,即便是沒有李三瘦這名字,僅憑她另外的三個“玉瘦”——“雪清玉瘦”“玉瘦香濃”“玉瘦檀輕”——雪芹讓黛玉這個“玉”,也瘦得“怯弱”起來,那也是挑剔不得的。何況,清照自身正也是瘦的呢。
清照原有畫像,自宋至清一直有人見過。明人吳寬見了就說:“人比黃花瘦幾分。”(《易安居士畫像題辭》)清人周樂看後也寫道:“幾閱滄桑遺像在,果然人瘦似黃花。”(《題李易安遺像》)
我猜,雪芹的悼紅軒裏就懸著一幅清照像呢,所以,黛玉方才“弱柳扶風”一般,以至於寶玉心疼她“益發瘦得可憐”了。
“心較比幹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這兩句是說黛玉的穎慧與病弱。清照的病弱剛剛說過。至於清照的穎慧,大約諸君比我更清楚呢,我還饒舌幹什麼。
隻此一賦,我們便知這雪芹何其非凡了。他不僅把兩個人兒疊印得如詩如畫,且無一句脫落。這便可見,雪芹下死狠地要讓人見識清照。
二、黛玉怎麼又叫“瀟湘妃子”
這彭孫為清照送了個極當的美號兒——湘娥。
湘娥就是瀟湘妃子。
接著,彭孫又為清照畫了個畫兒:
淚道不幹。倚著花枝。病懨懨的。
腰肢似柳。整日裏心神不寧。
這番形容,又讓黛玉盡得了去。
……
誰再說林妹妹不是瀟湘妃子,她肯定跟你急。
林妹妹有好幾個名字,咱挨著說罷。
黛玉
“黛”字,來自劉辰翁的“黛雲遠澹”。“玉”字出在清照那裏。易安詞裏滿篇皆玉:酒是“玉酎”;杯是“玉尊”;枕是“玉枕”;席是“玉簟”;鏡是“玉鏡”;釵是“玉釵”;簫是“玉簫”;香爐是“玉鴨”“玉爐”;樓是“玉樓”;闌幹是“玉闌幹”;桂葉是“碧玉”;菊花是“雪清玉瘦”;雙銀杏是“玉骨冰肌”;梅花是“玉人”,且“玉瘦香濃”;美人是“花柔玉淨”……所以清照的書,幹脆就叫“漱玉”。
這就是,人家清照早把自己看作“玉”了。雪芹取下“黛玉”這名字時,根本就未費什麼精神,順手拈來而已。因便不值得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