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照的“點滴霖霪”,在這“淅淅瀝瀝”,“秋霖脈脈”裏,已是全然現出了。黛玉的“更覺淒涼”,也入上了清照的“愁損”。隻是這“雨滴竹梢”,與清照的“芭蕉樹”“三更雨”,多有未合。難道黛玉身旁的景況,竟跟清照脫了節嗎?且看黛玉重新睡下之後,“又聽見窗外竹梢蕉葉之上,雨聲淅瀝,清寒透幕,不覺又滴下淚來。”
“蕉葉”隱在“竹梢”之後,因此也便讓人明確了,黛玉聽到的“秋霖”與清照的“霖霪”,同樣地未曾離得芭蕉。
還有,《芭蕉》詞裏的“窗”,最是要緊。若沒有它的通連,外麵的“芭蕉樹”“三更雨”,又怎教屋裏的“枕”成了“傷心”的,讓床上的“北人”成了“愁損”的?故此,那“窗”字便躍居於詞章之首,宛若天外飛石當門而落。
窗前誰種芭蕉樹。
及至黛玉“心有所感”“發於章句”之時,對那“窗”也便有所感、有所發了。她的詩題就稱《秋窗風雨夕》,詩中的“窗”也喋喋不休起來。
已覺秋窗秋不盡,
驚破秋窗秋夢綠。
何處秋窗無雨聲?
疏竹虛窗時滴瀝。
已教淚灑窗紗濕。
這麼多“窗”,與《芭蕉》裏當首而立的那一個,大略地也對得起了。
然而,清照的《芭蕉》未說是何季節,黛玉怎就口口聲聲說是“秋”呢?
原來,清照的“秋”潛伏在“芭蕉”後麵。
李煜有個《長相思》曾道:“秋風多,雨相和,簾外芭蕉三兩窠,夜長人奈何!”(“窠”即棵)這是個與清照經曆十分相同的芭蕉夜雨,李煜卻明明白白地說是“秋”。
清照的老前輩王禹偁,在《雷》詩裏又說:“及秋又霖霪。”他說,“霖霪”是“秋”的事情。
況且,清照在漫長的秋日裏,曾經“愁濃”,曾經“憔悴”,曾經“人比黃花瘦”;也曾“終日凝眸”“淒淒惶惶”“淒淒慘慘戚戚”;還曾如黛玉一般無二的“淒涼”。
於是,黛玉便逮著那“秋”,狂弄起來:“秋花”“秋草”“秋燈”“秋夜”“秋風”“秋夢”“秋情”“秋屏”“秋院”“秋雨”這還不算那四個“秋窗”。
再說那晚,清照半夜時分了尚未入睡,方說“傷心枕上三更雨”。黛玉恰是“抱得秋情不忍眠”,也是睡不著。
我原想,雪芹的數學是不夠優秀的。誰知此刻間,他就那麼會算了。“三更”時,清照不敢坐起來聽雨,但靠在枕上“傷心”,也必是一時半會兒平複不了的。等她慢慢睡了的時候,肯定是過了一個更次之後,也就是四更將盡。所以,雪芹就清清楚楚地告訴咱,黛玉是“直到四更將闌,方漸漸的睡了”。
這是四十五回的收尾。
因雪芹對這次算計很得意,故在四十六回開頭又絮叨了一遍,“話說林黛玉直到四更將闌,方漸漸的睡去,暫且無話。”
雪芹大凡“無話”的時候,多半是有話的。這回的話,可是我說的這些嗎?
七、群芳夜宴說的話怎那般犀利
原來,
這是清照《曉夢》裏起好的稿子,
黛湘她們隻是落實了一下而已:
意妙語亦佳,嘲辭鬥詭辯。
“壽怡紅群芳開夜宴”,既是紅樓裏最具攝受力的篇章之一,又是大觀女兒的最後一回鮮花著錦。此後,那盛宴必散的散形散貌,也就越發地上來了。
正是這要緊的一宴,竟有諸多奇處。
那日掌燈時分,等到查上夜的人去了以後,丫頭們把花梨園炕上,抬來放在了炕上。麝月和四兒用兩個大茶盤,去搬果子。這原是丫頭們單替寶玉過生日,湊錢買的。“共是三兩二錢銀子”,結果就買來了“山南海北,中原外國,或幹或鮮,或水或陸,天下所有的酒饌果菜”。試想,三兩二錢銀子,如何購得這“天下所有的”?
是謂一奇。
開席之先,寶玉即道:“天熱,咱們都脫了大衣裳才好。”眾人也便依了他,“且忙著卸妝寬衣”。寬衣之後,芳官依然“滿口嚷熱”。不用說,這時節定是熱天吧。可是黛玉到來之後,非但未曾解衣,且有寶玉說道:“林妹妹怕冷,過這邊靠板壁坐。”這個天氣,究竟是熱還是冷?
是謂二奇。
坐席者,有寶玉及怡紅院的所有丫頭,後又邀來了黛、釵、湘、探、紈、琴、菱,這麼多人夜聚一座,本是來為寶玉過生日的。開宴之始,芳官唱的“壽筵開處風光好”何其切題,豈不就是極好的。卻不知眾人為了什麼,非但不喝彩,反齊聲嚷道:“快打出去。這會子很不用你來上壽,揀你極好的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