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謂三奇。
若是讀得清照的《曉夢》詩,或許會對這三奇有所領悟的。
曉夢隨疏鍾,
(拂曉時那疏朗的晨鍾,偏又催人入夢)
飄然躋雲霞。
(夢中的我,飄飄地登入雲霞之中)
因緣安期生,
(有緣碰上了仙人安期生)
邂逅萼綠華。
(又意外地遇到了仙女萼綠華)
秋風正無賴,
(唯那秋風很是無理)
吹盡玉井花。
(竟把蓮花都吹落了)
共看藕如船,
(我便與仙人一起,觀賞那船兒般的大藕)
同食棗如瓜。
(一同品嚐那瓜兒樣的大棗)
翩翩座上客,
(座上的賓客,俱都是風流瀟灑的)
意妙語亦佳。
(意趣高妙,出語尤佳)
嘲辭鬥詭辯,
(以嘲謔鬥強辯)
活火分新茶。
(對火焰玩分茶)
雖非助帝功,
(雖不能輔佐天帝之功業)
其樂莫可涯。
(卻分明有其樂無窮之歡欣)
人生能如此,
(人生若得長此以往)
何必歸故家。
(何必定要回家去呢)
起來斂衣坐,
(醒來時,我掩襟而坐)
掩耳厭喧嘩。
(捂起雙耳驅除著世間的喧囂)
心知不可見,
(心知那夢境,自是塵寰之中不可得見的)
念念猶谘嗟。
(愈想愈令人歎息不已)
易安詞原本就像紅樓一般,時常去至夢境。然清照詩中入夢,卻僅此一例。
清照對那人間的喧嘩,塵世的齷齪,竟是至極的厭惡了。她對那天界的幽靜、仙子的清純,恰又是無以複加地向往、迷戀。約略是,雪芹因之感懷起來,遂於紅樓之內撫慰清照的“谘嗟”,也好讓她“掩耳”的雙手放下來歇一會子。於是便用群芳夜宴,再現了一場“曉夢”,讓那“莫可涯”之樂,再次樂乎起來。
故此,發生在夢裏的事,就說不得奇與不奇了。不奇還算夢嗎?
至於雪芹在這裏寫夢,他本是告訴了咱們的。
群芳落座之後,便由那竹雕的簽筒裏掣簽子占花名兒。簽上有圖有題亦有詩,偏又皆合各人的性情,暗寓各人的際遇。
諸君細想,這類判詞您在哪裏見過?不就是寶玉夢遊幻境那一回麼。那冊子上恰恰也是有畫有詩的。這就比較清楚了吧。
“冊子”出在夢裏的仙境,“簽子”出在哪兒?
再看,眾人嚷著將芳官“快打出去”時,芳官揀那“極好的唱來”的是什麼?起先她唱的“壽筵開處風光好”,原是明代戲曲《牧羊記》,說蘇武牧羊的,本屬實有之事。芳官改唱的《賞花時》,卻是湯顯祖《邯鄲記》裏的。這戲正是仙人呂洞賓為超度盧生成仙,讓他做黃粱夢的故事。又是仙人仙境,又是夢,這才是揀她極好的唱來的呢。
也許,好就好在芳官所唱,與清照的夢中所見恰相吻合。唱詞中有“天門掃落花”“風起玉塵沙”,清照夢裏有“秋風正無賴,吹落玉井花”;唱詞中有“您與俺眼向雲霞”,清照夢裏有“飄然躋雲霞”。
即是群芳夜宴上的情景,也似是處處不脫清照之夢的。
當時的酒桌上,“山南海北,中原外國,或幹或鮮,或水或陸,天下所有的酒饌果菜”,這何其不尋常。清照的夢宴上是“藕如船”“棗如瓜”,竟也是奇異的。
若說這場宴會上最耀眼的,還是群芳的笑謔罵俏,佳語妙趣。
寶玉聽說,芳官、碧痕她們為他湊錢治席,他便忙道:“他們是哪裏的錢,不該叫他們出才是。”
晴雯當即反駁道:
“他們沒錢,難道我們是有錢的!這原是各人的心。哪怕他偷的呢,隻管領他們的情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