襲人掣的簽上有“杏花陪一盞”,黛玉便向探春笑道:“命中該著招貴婿的,你是杏花,快喝了,我們好喝。”
探春亦笑道:“這是個什麼。大嫂子順手給他一下子。”
李紈因笑道:“人家不得貴婿反挨打,我也不忍的。”
湘雲掣出“香夢沉酣”的海棠花簽,那麵的詩是“隻恐夜深花睡去”。黛玉便笑道:“‘夜深’兩個字,改‘石涼’兩個字。”黛玉取笑兒湘雲白日間的事兒,湘雲隨即“笑指那自行船與黛玉看”,“快坐上那船家去罷,別多話了。”
你看這起美人兒的嘴,又是詭辯,又是嘲笑,怎就無一不是佳語妙意呢?
原來,這是清照《曉夢》裏起好的稿子,黛湘她們隻是落實了一下而已:
意妙語亦佳,
嘲辭鬥詭辯。
此後,送走黛玉她們,怡紅院關了門,大家複又行起令來。結果都好上來了。晴雯連臊都忘了,襲人竟也唱了一個。直到四更多天,才橫三豎四地打了一個盹兒。那盹兒打得也夠好的。
芳官“身子圖不得,便睡在襲人身上”,襲人把芳官扶到了寶玉床上。寶玉早已“枕了那紅香枕,身子一歪”,睡著了。春燕、四兒“也圖不得,早睡了”。襲人卻在“寶玉對麵塌上倒下”。芳官“頭枕著炕沿上”,睡了香甜一覺。唯有晴雯“還隻管叫”,故無人得知她是何時睡的。
如此群芳亂睡圖,世間能得幾回聞。況夜宴次日,襲人又向平兒說道:“告訴不得你。昨兒夜裏熱鬧非常,連往日老太太、太太帶著眾人頑,也不及昨兒這一頑。”
她說得可謂透徹,往日裏從未這般的樂過。
這就對了。人家清照早就說過:“其樂莫可涯。”
再看清照這詩題,“曉夢”。拂曉的夢,如何長得了。她的壓尾句又是,“心知不可見,念念猶谘嗟”。恰是紅樓之內,這般的盛宴再“不可見”了。正如黛玉退席時說的,“回去還要吃藥呢”。吃藥自是沒有吃酒的好。且眾人又道了一句:“也都該散了。”
何其令人心動的“散”字,如同曉夢即散的一般,又如何不令人“念念猶谘嗟”呢?
其實,這群芳夜宴本是雪芹詩筆寫夢,卻不僅是我的發現。批書人也是泄露過的。就在開宴之先,寶玉芳官劃拳之時,批書人就說了:
果然一夢矣。
己卯
閱至此,諸君已知這紅樓是衝著清照來的了。其實雪芹這意思,早在第一回裏就打發“那僧”透漏過了:
曆來幾個風流人物,不過傳其大概,以及詩詞篇章而已;至家庭閨閣中一飲一食,總未述記。
這話可是這意思不,人們為那罕有的風流人物作傳,隻是粗略地寫個大概,並抄來那人物的一些詩詞篇章而已。至於家庭情常,閨閣心意,乃至飲食生活,卻總未記得深細。
這便告訴世人,雪芹於前人“總未述記”處,彌補空缺來了。既如此,雪芹要“述記”的這人,竟是誰呢?
“曆來幾個”——即為數不多的“風流人物”裏,有“詩詞篇章”的,屬“閨閣”中人的……假若還想不到清照那裏去,那便再看這“風流”。
清初的文士們,恰恰以為清照就是這樣的:
任宏遠說:“往昔風流在。”(《鵲華山人詞集》)
高宅說:“風流不獨詞人盡。”(《味蓼軒詩抄》)
雪芹同時的朱照,說清照故居:“是風流基址。”(《錦秋老屋筆記》)
至於樊增祥說清照的“文采風流蓋世無”(《石雪齋詩集》),自是後來之事了。
雪芹要“述記”的,如何不是清照這個“風流人物”。便是她的“詩詞篇章”,雪芹也不是淺嚐輒止“傳其大概”,且要傳出她的“家庭閨閣一飲一食”。“一飲一食”,即點點滴滴的日常生活。
故此,黛玉便作了“風流人物”,且極灑脫地風流起來:
她的形體“風流嫋娜”;
她的氣質“風流婉轉”;
她在別人眼裏,“卻有一段自然的風流態度”;
她作個詩,也是“風流別致”;
更有她自己徑直說的:
“一抔淨土掩風流”,
“飄泊亦如人命薄,空繾綣,說風流”。
這便可知,黛玉身上承繼清照的東西最是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