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很愛用水來作文章的比喻。韓愈說過。蘇東坡說“吾文如萬斛源泉,不擇地湧出”“但行於所當行,止於所不可不止”。流動的水,是語言最好的形象。中國人說“行文”,是很好的說法。語言,是內在地運行著的。缺乏內在的運動,這樣的語言就會沒有生氣,就會呆板。
中國當代作家意識到語言的重要性的,現在多起來了。中國的文學理論家正在開始建立中國的“文體學”“文章學”。這是極好的事。這樣會使中國的文學創作提高到一個更新的水平。
謝謝!
1987年11月19日追記於愛荷華
(選自汪曾祺:《汪曾祺全集》第四卷,北京,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1998)
1.作者簡介
汪曾祺(1920—1997年),江蘇高郵人,作家。小時候受過正規的傳統教育,1939年考入昆明西南聯合大學中文係,深受教寫作課的沈從文的影響。1940年開始發表小說。1946年起在《文學雜誌》《文藝複興》和《文藝春秋》上發表《戴車匠》《複仇》《綠貓》《雞鴨名家》等短篇小說,引起文壇注目。1950年起在北京市文聯、中國民間文學研究會工作,編輯《北京文藝》和《民間文學》等刊物。1956年發表京劇劇本《範進中舉》。1958年被劃成右派,下放至張家口的農業研究所。1962年調入北京市京劇團(後改北京京劇院)任編劇。1963年出版兒童小說集《羊舍的夜晚》。“文化大革命”中參與樣板戲《沙家浜》的改編和定稿。1979年重新開始創作。80年代以後寫了許多描寫民國時代風俗人情的小說,受到很高的讚譽。著有小說集《邂逅集》《汪曾祺短篇小說選》《晚飯花集》《寂寞與溫暖》《茱萸集》,散文集《蒲橋集》《塔上隨筆》,文學評論集《晚翠文談》,以及《汪曾祺自選集》《汪曾祺文集》《汪曾祺全集》等。所作小說多寫童年、故鄉,寫記憶裏的人和事,在渾樸自然、清淡委婉中表現和諧的意趣。他力求淡泊,脫離外界的喧嘩和幹擾,精心營構自己的藝術世界。在小說散文方麵,開風氣之先。作品被譯成多種文字介紹到國外。
由於汪曾祺的生活與作品中均滲透著濃鬱的文化韻味和民族特色,因此被譽為中國“最後的士大夫”;同時,在20世紀80年代的文壇上,他也是最早申明語言重要性並具有語言自覺意識的作家。
2.背景知識
《中國文學的語言問題》寫於1987年,在這篇文章寫作的前後,汪曾祺還發表了《“揉麵”——談語言》《關於小說語言》《小說筆談》《小說技巧常談》等文章。這些文章或者專談語言,或者在其中涉及語言問題,其觀點常常令人耳目一新。那麼,為什麼汪曾祺會頻繁地談論語言問題呢?
我們知道,20世紀80年代中後期以來,隨著西方哲學家的思想源源不斷地湧入中國(如卡西爾的《人論》《語言與神話》,維特根斯坦的《邏輯哲學論》《哲學研究》,海德格爾的《詩·語言·思》等),文學理論界逐漸意識到語言的重要,文學理論界的學者也開始在“語言學轉向”的背景下重新思考語言問題。但是在創作界,許多作家還隻是沉浸在“敘事模式”革命的激動中。他們更多地借鑒西方現代主義小說的寫作技巧,更多地在“怎樣寫”而不是“寫什麼”上下功夫,更多地玩弄一些敘事圈套,更多地使用一種歐化的“翻譯體”語言——所有這些,成就了當時所謂的“先鋒文學”。可以說,在80年代中後期那個新一輪的向西方學習的熱潮中,許多作家對我們民族自身的東西還缺少清醒的認識,他們在創作中也無法體現出一種語言的自覺意識。
正是在這一背景下,汪曾祺不厭其煩地談論開了語言問題。雖然他的觀點在當時還沒有引起足夠的重視,但現在看來,他的思想可以說是非常先鋒、前衛的。李陀曾站在現代漢語寫作的高度對汪曾祺的語言觀有過如下反思。他引用申小龍的話說:“較之西方作家視語法為牢房的焦慮,漢語作家對民族語法的心態則要從容自在得多。漢語是一種非形態語言。由於語詞及其組合不受形態成分的製約,漢語語詞單位的大小和性質往往無一定規,有常有變,可常可變,隨上下文的聲氣、邏輯環境而加以自由運用。語素粒子的隨意碰撞可以組成豐富的語彙,詞組塊的隨意堆疊、包孕,可以形成千變萬化的句子格局。漢語這種富有彈性的組織方略,為主體意識的馳騁、意象的組合提供了充分的餘地。它放棄了西方形態語言視為生命之軀的關係框架,把受冷漠的形態框架製約的基本語粒或語塊解放出來,使它們能動地隨表達意圖穿插開合,隨修辭語境增省顯隱,體現出強烈的立言造句的主體意識。”[8]而汪曾祺的寫作語言和語言觀之所以讓人茅塞頓開,就在於他對這種漢語特性的深刻認識。這種評析應該說是很有見地的。
而且,汪曾祺不但談論語言,同時還談論小說的敘述、風格、結構、傳神、呼應、含藏;他不但談論著這樣的小說寫作技巧,同時還公開倡導要回到現實主義,回到民族傳統。從這些談論中可以看出,汪曾祺更看重中國傳統的東西、民間的資源。如此說來,他是一個文化保守主義者了?非也。他對當時叫得很響的“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說法並不認同,他對一些老先生指責青年作家盲目模仿西方文學的說法並不讚成,他認為“一個當代的中國作家應該是一個通人”,一方麵要把古典文學和當代創作打通,一方麵要把古典文學、當代文學和民間文學打通。[9]一旦把這些方麵打通了,語言問題似乎也才能夠迎刃而解。
由此看來,汪曾祺表麵上談的是語言問題,實際上呼喚的是中國作家的文化底蘊,是韓愈所說的“氣盛言宜”,隻有“氣”“養”好了,“言”的問題才能得到理想的解決。
進入20世紀90年代之後,中國的許多作家開始意識到語言問題,可以說,他們在很大程度上都得益於汪曾祺——既得益於他的語言觀,也得益於他那種得風氣之先、有著獨特語言魅力的文學寫作。
3.文本解讀
遠的不說,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語言問題一直就作為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被人反複強調著、討論著。“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廢文言、興白話,其核心是要解決一個語言問題;後來的“大眾化”運動,其目的也是要解決一個語言問題;20世紀40年代,毛澤東在《反對黨八股》和《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等多篇文章中,也不斷強調要向人民群眾學習語言,要從外國語言中吸取我們所需要的成分,要學習古人語言中有生命的東西。顯然,這裏強調的依然是語言的重要性。而在趙樹理、老舍這樣的自覺在語言上下功夫的作家那裏,更是把語言問題掛在嘴上。他們對語言情有獨鍾,也讓自己的作品現身說法。種種跡象表明,語言問題在被言說、討論和運用中似乎已經得到解決。
然而,麵對汪曾祺先生的這篇文章,我們便會發現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以前人們在談到語言問題時,其立足點顯然是一個“工具論”的背景,於是,盡管語言問題似乎得到了解決,但這種解決隻是“工具論”層麵的解決。站在文學的高度來進一步思考語言問題,我們可能會發現,這種解決方式其實還不地道、還不能讓人滿意。大概,所有在“器”的層麵上談問題而想不起“道”或回避了“道”,都會給人留下意猶未盡的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