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所說的三個紳士,他們的性格,顯然是不同的。曹金發是認定了淘渾了水就有魚吃。李鳳池是覺得自己有吃有穿,又讀過書,中過秀才,便是不能做好人,也無須乎作壞人,圖謀個什麼。汪孟剛呢?自己覺得念了一肚子書,做得一手好八股,一點科舉功名也沒有得著,覺得朝廷埋沒了他這樣一個人才,這一口氣,是無從可出。李鳳池雖由秀才補了廩生,那完全是命運,至多是個讀死書的書呆子。曹金發更不足取了,是搬石鎖、耍大刀弄來的功名,把《孫子》十三篇念得滾瓜爛熟,默寫一篇出來,主考就說他不錯。這樣的人,和他談些什麼?不過在鄉下作紳士,隻要是和地方上或私人方麵曾出一點力量,那麼,就取幾個錢,卻也認為可行。但是要聽曹金發的指示,倒跟著他後麵走,那也是不屑於做的事。因為如此,三個人一談,便鬧得很僵。在曹金發想著,顯然三個人不容易抱攏的,無如辦糧台是地方大事,何況這好處還是不少,而且還有那丁委員現在這裏呢。及至聽到李鳳池還是搬上孔夫子書上鄉黨鄰裏的那些鬼話,不由他不氣了。老鳳池見他要把委員推走,說不定真僵到按照兩萬擔米攤派,便拱拱手笑道:“發老何必發急,我不過是這樣的說,你若還有法子,也不妨說出來大家商談商談。”曹金發道:“我還有什麼好法子呢?我隻譬方著說了個二百擔的數目。汪孟老是不服氣。你又是氣不服,教我還說什麼呢?”汪孟剛道:“派糧的數目,隻要是我們這一鄉出得起,我不執拗,可是拿官排場壓我。我就不服。”曹金發見他的口氣已是鬆了,便拱拱手道:“衙門裏人下鄉來,都是這樣的,和地方上做事,受這一口氣,也不要緊。隻要我們能給他一點實惠,就讓他陪服你兩句,我也可以做到。”
李鳳池皺了眉道:“什麼?這是什麼公事?還要我們送他的禮嗎?”曹金發笑道:“怎麼不要,恐怕送的還要更多吧?好在這錢是羊毛出在羊身上,無非也是由地方上拿出來。地方上暗下送他幾十兩銀子,至少也可以少出二百兩銀子的米,你覺得這不合算嗎?”李鳳池歎了一口氣道:“合算是合算,然而益可知天下事不可為矣!”他說著,昂起頭來,做個問天之勢。曹金發隻看他這種做法,就隻有無可奈何,隻得答應之勢,猜猜這兩個人的意思大概都可以答應了,便約定了暫答應一百擔米。看機行事,於是三個人重新走入房來。那個丁作忠不抽大煙,手上捧了管水煙袋,坐在床沿上,低了眉毛,垂了眼皮,架了大腿,表示出那很自在的樣子來。曹金發依然坐在他並排,先敬了一杯茶,接著便笑道:“丁作翁,我們三個人商議了一下,公私兩麵都顧到的話,我們權且約定了個數目。”丁作忠噴出口水煙,閉了眼睛,慢慢地問道:“究竟能攤多少呢?”曹金發笑道:“我們覺得兩甲,共出一百擔的數目,已經是……”丁作忠不等他說完,睜開眼,猛然地站了起來,兩手舉了水煙袋道:“此豈賣古董乎?我說兩甲要一千擔,孝廉公卻還個十成之一的價錢,差之遠矣。”說著,依然坐下來架了腿,低了眼皮,呼嚕呼嚕抽水煙,臉上是板得一絲笑容都沒有。李鳳池看到,心裏一想,這也難怪他生氣,本來所說的數目,也相差太遠了。曹金發道:“明公休要性急,聽我慢慢道來。說到軍國大事,官府裏派下差事來了,我們作老百姓的哪有不遵之理。隻是今年秋收不好,現在又是年冬了,多了,老百姓真拿不出來。求佛求一尊,我們隻有求求丁作翁布點恩德,在縣尊麵前擔點擔子。至於丁作翁這番好意,我們當然要去和各位紳士說明,重重地感謝。”丁作忠睜開眼來,搖著大腿道:“這話是孝廉一個人的意思呢?還是三位共同的意思呢?”曹金發道:“當然是大家共同的意思。”丁作忠臉上,不是先前那樣的難看了,回轉頭來,向汪李二人望著道:“二位有何見教呢?”李鳳池笑著拱手道:“這就不敢當。我們哪裏還敢多求,隻望人民能勝負荷之重,也就是了。”曹金發道:“我們這位李鳳老,對鄉下一個放牛的孩子,他也不能虧負的。丁作翁能成全我們這一鄉人,李鳳老自然是要替父老們九頓首以謝。”丁作忠且不說什麼,可就盯住了李鳳池望著。他是個極端反對行賄賂的人,既不願意承認這幾句話,可是也不能露出不然的樣子,隻好是向著丁作忠淡笑了一笑。丁作忠隻要得他這一笑,就放心了。於是捧了水煙袋,親身遞給汪孟剛,笑道:“抽袋水煙吧。”汪孟剛雖是捏旱煙袋在手,卻也未便讓他又拿了回去,隻好放下旱煙袋來接著他的水煙袋。丁作忠借著他站在麵前很近的這個機會,就向他笑道:“剛才我說的那幾句話,請你不必介意。我們為公事無論怎樣的紅臉失和,談到了私事,我們依然是好朋友。現在我們平心靜氣,把這事來談一談。我兄弟隻要辦得到,無不遵命。”汪孟剛倒不想這家夥,說軟就軟,現在立刻就談起交情來,也拱拱手道:“你閣下是明鑒的,若是為我自己的私事,我自己決不爭執。”曹金發從中突然打了個哈哈笑道:“作翁是聽見的了,談到私事,汪兄也是不爭執的了。”於是又低了聲道:“言歸正傳,我們剛才所提的數目,丁翁以為如何?”丁作忠才坐了下來,向大家望了一望,擺了兩下頭道:“這實在叫我無話可說。我雖然答應了可以商量,而可以商量的數目,那也不過在說出來的數目上下之間,若是照三位所說的,那簡直是打九折還價,那怎樣可以辦到?”說畢,他又微閉著眼睛,要出神了。李鳳池心裏,雖覺得人民的負擔,要越少越好,但是像曹金發所還的數目,那果然也太少了一點,難怪丁作忠不高興,便微欠了欠身子,將手拱了兩下。自然他這是有話要說出來的樣子。
曹金發看到接連地和他丟了幾個眼色,便搶著道:“我想,隻要丁作翁肯和我擔起擔子來,就是這個數目,也可以撐過去的。說不得了,請丁老爺多受一點累,我們自然知道好歹。”丁作忠依然閉著眼,微微地擺著頭道:“難難難。”曹金發坐近一些,就報了他五個指頭笑道:“據我們想,至多還能出這個數目的來了。這個數目,若是歸到公家,老實說,那是九牛一毛,有了不見多,沒有不見少,不如簡直就送了丁作翁,請丁作翁給我們打個圓場,我們和一鄉請命了。”說著,他抱了拳頭,連連地和額頭相磕,丁作忠好像經不住他再三懇求的樣子,這就向他淡淡地道:“發老說的是第一位算盤子呢?還是第二位算盤子呢?”曹金發笑道:“梅花數,豈是孝敬丁老爺的,我所說的,乃是梅花十朵。”丁作忠這就斜著眼睛,笑了起來了。因道:“三位之意,我是很多謝的。不過在公事上,也要我交代得過去才好。依我想,你這兩甲,沒有二百擔的數目,我簡直是不敢去見縣尊。三位若是嫌數目太大,不妨和外麵堂屋裏各姓的紳士去商量一下,再來回我的信吧。”李汪二人看他是正正經經地說著,似乎他真有些擔不下這擔子來,也就依了他的話,出去和那些二三等的紳士商量。自然的,那些人也是願意再送這位委員幾個錢,隻求少攤派一些糧食。商量了許久,二人再來見丁作忠。這李鳳池不但是不受賄賂,就是行賄賂的事,也十分的外行,不曾言,先就紅著臉拱手道:“我們冒昧一點說話了,各姓紳士的公意,他們都求丁老爺做主。丁老爺還有什麼意思,老百姓們總是會量力而行。這也就無須客氣,昔孟子或饋之百金而不受,或饋之五十金而受,這自然是可以取,取不傷廉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