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這裏,膽子壯了起來,紮好了那兩疊草紙,將冷茶淘著冷飯,倒吃了大半碗。旱煙袋也拿來了,坦然地坐在竹床上,抽了兩袋煙。這就聽到外麵一片叫聲:“帶汪孟剛!”那自然是過堂了,自己牽牽衣襟,整整帽子,站在屋子中間等著。房門開了,進來了兩個差人,喝著:“汪孟剛,過堂了!”汪孟剛淡笑了一笑,跟著兩個差人走了出來。這時,天上業已漆黑,遠遠望到大堂上燈火齊明,人影憧憧,直到滴水簷下,站著整堆的人。不過,由中間起,向兩邊八字兒分開的,閃開了一片空地,讓犯人上堂。正中公案上,王知縣是一領頂補服,端端地坐著。三班六房,都帶了紅帽子,兩邊站著。在堂口上架著四隻入腳燈籠,照見地上放了大的木枷、小的板子、可怕的夾棍。公案上放了兩盞牛皮風燈,照著縣太爺胖胖的臉上,帶了一股陰氣。汪孟剛走到堂口,站定了向上一揖,那兩旁的皂役,就齊齊地喝了一聲,跪下。這是汪孟剛最傷心的事,不能在幾篇八股裏撈一個秀才做,自己又剛愎不過,不曾捐買一點小官銜,將一個平民的資格來見縣令,人家叫跪,就不得不跪,隻得向前兩步,在官衙人所說的那塊問心石上跪下。王知縣等他跪著,早是將桌上警木一拍,喝道:“汪孟剛,你知罪嗎?”汪孟剛道:“稟父台,童生不知犯了什麼罪?”王知縣冷笑一聲道:“童生?你這樣大年紀,還自稱童生,好不要臉!你就是個刁民。”說著,又拍一下警木。汪孟剛道:“小民不稱童生就是。但不知犯了什麼罪?讓父台發這樣大的怒。”王知縣指著他道:“你自己做的事,你還假裝不知道嗎?你把我下鄉收米的委員打得頭破血出。你要知道,這次為了剿匪的大軍辦糧,雖然是為國家守土除害,也是保衛你們桑梓,大軍迎上前去,免得長毛過來。你自己也有身家性命,難道就不望官軍順利?照說,你們認得字的這些紳士們,就應該簞食壺漿,以迎王師,才是正理。怎麼?我奉了上憲的旨意,派員下鄉收米,你公然把他打壞。你還知道朝廷王法嗎?”汪孟剛雖料定是丁作忠搬弄是非,知縣也隻能問我“何以知道派委員下鄉,是買米不是捐米”。我就說,親耳聽了委員說的。縱然錯了,鄉民也不能因為一句錯話就抗捐不納。這樣說著,辦來辦去,隻能辦一個錯誤罪。若是這軍糧,真是收買不是捐派,知縣未必敢判罪。
汪孟剛事先是想得麵麵俱到,自覺無疑。不想王知縣無中生有,說他打了縣委,這可就不容易了結了,怪不得他是當強盜一樣的拿來。這時,他猛然聽了這個問話,由大老爺那裏就誣栽下來,這可棘手了,因道:“這是哪裏說起?丁委員下鄉,並不在小民家裏,小民和丁委員見麵,丁委員也不是一個人,我怎能打得他頭破血出?”王知縣道:“你說你沒有打人,當了堂上堂下這些人,把受傷的人請出來看看。”便回頭向差人道:“請丁師爺上堂對質。”隻這一聲,在人叢裏,兩個差人扶出丁作忠來。隻見他臉上黃中帶黑,在額頭上和左耳邊,包了一大塊布,半天走步路,哼聲不絕。他站在堂下,作了一個揖。王知縣道:“你是被這姓汪的打得這樣嗎?”丁作忠哼道:“是的。”王知縣道:“他為什麼打你呢?”丁作忠道:“他說官家收的糧米太多了,有弊,不容分說,動手就打。”他一麵說著,一麵哼著。汪孟剛叫起來道:“丁作忠,你血口噴人……”王知縣拍了警木喝道:“這是有王法的地方,你敢這樣喧嘩嗎?”於是對丁作忠道:“事情我已明白,你養傷去吧。”丁作忠作揖道謝,依然由兩個差人扶著走了去。王知縣喝道:“汪孟剛,你還有何話說?來!扯下去先打二百板。”皂役們吆喝了一聲,拉了汪孟剛就要動手。人群後麵,卻有個人大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