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金發並不過來攙扶著他,隻微微地哈哈腰兒。等學正站起來了,爆竹聲停了,這才道:“老四,不是我長了幾歲年紀,就在你們麵前端長輩的排場,我覺得你父子兩個這脾氣都夠大的。你年輕,往後的日子還長啦,得磨折磨折你。你聽過張良的故事沒有,他在圯橋和老人穿過鞋子。那位老隱士,也就是看著他脾氣大了,做不了大事,磨折磨折他。你要明白,我這番意思,對你還是不壞。”學正閃到一邊站定,連說是是。曹金發,這時,是得意之極,便走到滴水簷下,將手上的長杆旱煙袋,向天井外麵斜著一指道:“各位請來看。”大家隨著他旱煙杆所指的地方看去,正是麵前一排高山中間的一個尖峰,那裏叫天明寨,是東鄉最有名的一處險要地方。他忽然指著這個地方給人看,大家卻不明白他的用意所在。原來據父老傳說,那個山峰,隻有一條小路可以上去。上麵通過後山,地方很大,裏麵有泉水,有柴草,有幾方平地,可以種田。在明末流寇作亂的時候,鄉下人帶了糧食,到這上麵去紮寨避難,守過一年多,居然等流寇走了,太平下山。因為那山上天亮得最早,太陽由地平線上出來以後,首先就是照著這個山頂上,所以叫天明寨。但是這與現在曹家的這件事有什麼相幹呢?大家詫異之下,都不免將眼光射到曹金發身上去。他依然將旱煙袋杆,遙遙地向山峰腰下指點著道:“大家來看,那裏有一棵古鬆,據傳說,那是元朝的樹了。那棵樹有十幾丈高,所以在這裏都看得見。滿山這樣大的地方,就剩這棵鬆樹最古,那自然有原因。說穿了,就是地氣都歸到了那裏。在那鬆下半裏路,有我曹家一塚祖墳,一是得著向上的地氣,一是得著向下的地氣。據風水先生看過,而今正該走運,說不定我家還要鬧個狀元。我雖然老了,我幾個孩子和孫子都還可以,文的有,武的也有。若照現在時事看起來,武的應當走運,說不定我家要出一兩個大紅頂子。我家現時總算在運頭上,親戚朋友們,若是和我家作對,那就太傻了。這不是我空口瞎說,請各位看看,我這些兒子孫子,拿了出來和人家比,哪一個不是鐵硬的漢子。”他說得高興了,不由得連連摸著胡子。李鳳池是最不喜風水之說的人,而且曹氏父子那種形象,自己也是看不慣。現在他站在許多人麵前大誇海口,實在有些煩膩。不過自己是為人講情來了,也是頂撞不得,於是向他笑著拱手道:“曹金老的事情,那還有什麼可說,自然是好的。現在來不及談心了,還是這位世兄的事,要多請老哥幫忙,老哥什麼時候上縣去呢?”曹金發原是滿臉的笑容,聽了這話,立刻將臉子一板,口裏含住了旱煙袋嘴子,連連地抽吸了一陣,於是緩緩地道:“這裏也不是說話之所,還是到裏麵去說話。”說著,他在前麵引路。自然李鳳池同來的人,都在後麵跟著,就是曹金發的子孫,也都蜂擁了來。曹金發回轉臉來,瞪著眼道:“你們還跟了來做什麼?要看的那台戲,已經看過了,還有什麼可看的。你放心,就是玉皇大帝差下天兵天將來了,也不敢鬧了,這裏用不著你們保護。去!”那些曹家子孫聽說,又哄然的一聲笑。這笑聲分明是指著汪學正受了曹金發的奚落不敢作聲。汪學正他總是低了頭,也不看見,也不聽見。到了曹金發的內客房裏,他讓著各人分別坐下,自己先道:“剛才李鳳老說的話,你們給我一個痛快,我也給你們一個痛快,我今天下午,就可以上縣去。隻是有一層,這件事,空口說白話是不行的,還有我們先說的那個話。李鳳老,你覺得怎麼樣?”
李鳳池道:“汪世兄現在當麵,我說的話,是不能瞞著哪一個的。”他是和學正斜對角坐著的,說到這裏,向學正看了一看,接著說道:“汪世兄他已經說過了,隻要能救出他令尊來,賣田賣地,他也當湊合那個數目。”曹金發將煙袋嘴叼在口裏,煙鬥斜支在棉鞋尖上,架了腿坐著。他鼻子上正架住了一副玳瑁邊大眼鏡,他不由眼鏡圈子裏去看人,卻把額頭來低了,在鏡邊子上麵去看學正。隻看他那不大介意的神氣,就讓學正覺得心裏難受。然而曹金老可並不管人家的意思,他還是久久地看了學正一番,這才偏過臉來向李鳳池道:“汪老四的話呢,說出來,倒是很好聽的,不過想不得。你想呀,現在是什麼時候?明天送灶,還剩有幾天過年?這個日子,就有那閑錢,也沒有那工夫買田買地吧。”李鳳池道:“我也是這樣想著,和學正也商量過,我想在這幾天內,先拿出紅白契紙押一筆款子用用,哪怕是利錢重一點呢,我想為期短一點,也不要緊,開正的時候,再賣田還債,那就從容得多了。”曹金發聽說,就微閉了眼睛,口叼著煙袋,很出了一會子神。旁邊就有人插嘴道:“曹老爹手邊,摸得總是便利的,可不可以……”曹金發立刻睜開眼睛來,搖著頭道:“年邊我也很緊,哪裏能想出這樣大的法子?就是不緊,我也不能做這事,我本是個幹淨人,那倒要惹上一身膻了。剛才我在出神,我是另想到一件事,不要以為我是圖財。你們想吧,大家天天叫長毛要來,叫了兩個月了,於今雖是長毛還在湖北境內,可是人心總是浮動的。這是這上十天,沒有什麼動靜,人心定得多了。若是早半個月,真有預備逃走的,這個日子,誰來買田呢?論到找錢還是非另想法子不可!”李鳳池聽著,心想,不定這老家夥又在打什麼主意,大概汪學正在當麵不好說,不如讓他閃開吧。於是向學正道:“世兄,你先回去。你一夜沒睡,家裏也等你的回信,回頭我們商量好了,再給你的信。”學正站起來道:“假如小侄可以告退的話,小侄就先走。”曹金發叼著煙袋,點點頭說:“那也好。”學正於是向大家作了個總揖,先辭走了。曹金發隻說了聲不送,站也不曾站起。他低著頭,趕快走出曹家的門。到了路上,頭暈腦昏,有些站不定。胸中作惡,哇的一聲,吐出兩口痰來,看時,地麵上卻有一攤鮮紅的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