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氏道:“要五百兩銀子嗎?”這個數目,學正是要瞞著母親的。因為把家裏所有的田產,完全賣了,也不值三四百兩銀子,五百兩銀子,是傾家也不夠的。再說拿田契去抵押,數目更要少。所以學正隻好放在心裏,免得母親更急。現在失口說了出來,倒不好硬來遮蓋。便道:“這也不過是大家估量著要這些個錢。假如曹金發到縣裏去,肯多替我們說幾句話,也許可以少出二百銀子的。”汪三姐是個率直的人,便道:“他為人,吃人肉不吐骨頭,為什麼多替我們說幾句話呢?恐怕他還要少說幾句話讓我們多出幾個吧!事經他的手,有個不從中落錢的嗎?”餘氏聽兒女們說的話,總是向那不好著手的地方說去,這場官司,賣完了家產,都了結不下來,這真讓人心裏又著急又害怕,於是無可奈何的時候,又撲撲簌簌流下眼淚來。母女們是由床沿上到床踏板上斜排了坐著,個個低了頭,流著不知不覺滾出來的淚珠。可憐學正鬧得說話不好,不說話也是不好,隻是背了兩手在身後,不住地在屋子裏走來走去。這時家裏的小長工,由外麵樸篤樸篤跑了進來,叫道:“來了一群人,他們打進來了。”一個人在心神不安的時候,最容易受著刺激。那腳板聲,本來就夠讓學正心裏跳動的了,現在又聽說是有人打進來了,學正回頭看到土牆上斜掛了一支畫戟,搶到手裏,向外麵迎了出來,口裏氣籲籲叫道:“現在我不能再忍耐了。這回,不是他亡,就是我亡。”他口裏嚷著,人隻管向前跑。當他跑到堂屋裏,迎著那些進門的客人的時候,他不覺一呆,當頭一個,就是趙二老爹,其餘是這次帶上曹家謝罪的中人。那些進門來的人,看著他拿了一支兵器,氣勢洶洶地跑出來,也是嚇了一大跳。
還是學正先醒悟過來,放下了畫載,向大家抱拳頭道:“想不到是各位老前輩來了,對不住,對不住!”趙二老搶向前兩步,拍了他的肩膀,微笑道:“小兄弟,不要這樣子莽撞,伍子胥急白了頭發,到底度過了昭關,事在人為呀。《赤壁賦》上有兩句話,我最是愛聽,‘固一世之雄也,如今安在哉?’”他說時,搖著頭,顛著腿,許多人都笑了。原來這位趙二老爹,本是個生意人,自幼念過幾句書,由外省回鄉,做起三四等紳士來,就時常在口頭上抖著文。他總是穿了那長袖的棉袍子,籠著大袖。袍子上加著那大襟棗紅綢舊背心,在紐襻上,哆裏哆嗦,加上一大串子東西,如眼鏡盒、牙簽、耳挖子、胡梳子、鼻煙壺之類。頭戴黃氈帽,總是把兩隻護耳帽簷,全覆到臉上來、額頭上,還翹起一方帶毛的圓罩子。他左腿還有點跛,走快了,是不良於行的。加上他嘴唇上那三吊搭的胡子,真有些像戲台上的小醜。不過他有一樣長處,便是心直口快。這時他說了一句曹孟德的典故,學正就知道他很是不平。那麼,恐怕他們對曹金發商議的事,是沒有著落的了,於是讓大家坐下,還來不及款待茶煙,就問事情怎麼樣了。趙二老將頭顛著道:“照字麵上說,他是言之成理的,到衙門裏去說人情,空嘴講白話,當然是不行的。他說要他動身,至少要帶三百銀子去。隻要有銀子,就是叫他今晚三更天動身,也無不可!而且這三百銀子,不能官司就了,以後至少還要一二百銀子。我們本就想到湊錢不容易,但是有個幾天限期,那也好辦。他說有錢才走,這話很叫中人不好說話。鄉下哪年哪月沒有人說官司,這樣一點著落沒有,先就要拿出幾百銀子來的,那也少見。我們也說,銀子不會少,隻要有了上麵一句輕鬆的口氣來,這才好預備銀子。現在一點頭緒也沒有,就帶了三百銀子上縣去,這錢到底算事不算事呢?可是曹金老很硬,說是舍不得牛皮熬不出膏藥!這個年月,一把找幾百銀子,誰敢說那大話?所以我們都挫下來了。這口氣,不敢向下談。因為我們不說,曹老頭子也就不談上縣的話。我們想,這件事就擺上兩天,大概也不要緊吧?”學正想不到自己那樣磕頭賠禮之後,倒反是把事情擱住了。聽到這裏,就情不自禁地輕喝了一聲道:“這真豈有此理。”那個小長工,這時看出來是客來了,就捧水煙袋、蒿子香、大葫蘆瓢煙絲,放到桌上。卻向學正道:“老師母叫你進去呢。”學正以為母親在後麵,掉轉身就向後麵去。不想剛轉過影壁牆,頂頭就和母親碰個對著。兩個姐姐也隨在母親身後。餘氏將他的衣袖一把扯住,問道:“這怎麼好?那曹家老頭子,他又不肯上縣了嗎?他要現錢,我們就湊一點現錢讓他帶去吧?反正他拿了我們的銀子,他不能昧了良心說沒有拿呀。事情說不成,他總也不好意思把我們的銀子花了吧?孩子,你去對那些先生們說,還是請曹老頭子上縣去吧。我沒有銀子,把田契送給他,他高興算多少錢,就是多少錢,這還不公道嗎?去吧。去說吧。”說著,兩隻手推了學正的肩膀,隻管要他去說。學正分明覺得這是不明世情的話,曹金發便算肯把錢來押這田契,在他說過硬話之後,他也不肯馬上收了去,蒙那貪圖產業的嫌疑。隻是母親逼著出來說,又不能不出來,隻得再回到堂屋裏來,把這個笨主意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