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正聽他無故說出這種話來,倒不由得臉上一紅。鳳池便代答道:“金老爹你這話,叫他做晚輩的真不好答複。大家都是三五裏以內的村鄰,三天不見麵,五天就要見麵,他們憑著什麼,敢過河拆橋呢?要是那麼著,我也不能答應他們的。”曹金發這才向鳳池拱拱手道:“前言戲之耳。”說著,將手裏的旱煙袋伸長著,攔住了門,因笑道:“鳳老又不抽大煙的,不然,在我這裏玩兩口再走。我家裏今天新做了過年的糍粑,孩子們手藝卻也不差,又甜又鬆,讓他們裝兩盤子出來大家嚐嚐。”立青是因嚴父在當麵,什麼話也不說,可是他站在身後,將兩隻亮晶晶的眼睛,把曹金發周身上下,全看了個透徹。覺得他每句話和每個動作,都教人可以張開口大笑,又可以教人咬著牙發狠。聽他說要留著吃糍粑,恐怕父親抹不下情麵,真被留下來了,便道:“你老的糍粑,留著做晚的拜年的時候來吃吧。小店裏今明兩晚要算大賬,我們該回去了。爹,我們向曹老爹告辭吧。”鳳池如何不明白兒子的意思,便笑向金發道:“你看,他倒比我著急了。我今晚不擾了。還是你老哥那句話,汪孟老是我的朋友,也是你的朋友,諸事都偏勞了。”金發道:“你放心,我做的事,準對得住大家。既是你要回去算大賬,我也不強留。”便叫著他的兒子道:“魁才,把我那玻璃罩子燈亮上,送李老伯一程。”鳳池道:“不用,我們帶得有燈籠。”
金發道:“你們的蠟燭,恐怕點完了吧?在我這裏拿幾支燭去。”立青笑道:“我們燈籠裏,也還帶有兩支燭。”曹金發搶上前一步,拍著鳳池的肩膀,笑道:“我們李老先生,真不愧是一個聖人,一點便宜都不願沾惹人家的。”立青看到,似乎也不必再等著什麼,就取下掛的燈籠,重新換了一支燭,提了燈籠,就在前麵走。曹老大也提了玻璃燈出來打算要送客。曹金發望了桌上的銀子,向他丟了個眼色道:“你不用送客,有我呢。”說著,將玻璃燈提了過來。因為立青打了燈籠引著他父親,金發就提了玻璃燈來引學正。學正向後退一步,連說不敢當。金發立定了腳,轉身連連向他點頭道:“這有什麼不敢當?到了我家,我是主人,送客出門,那不是應當的事嗎?我家階沿坡子多,生人上上下下很是不便,你隨了我走吧。”學正心裏想著,你既是誠心和我掌燈,我落得先受用一下,權把你當個老奴,算是報了一筆小仇,便笑道:“這倒是長者賜,少者不敢辭,你老請先行吧。”金發很高興地將他們送到了大門口,這才向鳳池道:“讓你放下大賬沒算,摸黑向我這裏跑,好茶也沒有讓你喝到一口。簡慢得很。正月的時候,我們再多喝幾杯吧。學正賢侄,回去對你令堂說,令尊總可以出來的,請她放寬一萬個心。你替我問候問候。”學正也無多話,依然說是不敢當。金發站在大門外,真望著立青提的那盞燈籠,出了村口,方才回家去。這裏三個人默然地走著,都沒有作聲,直待走出去半裏路以後,學正唉的一聲,歎出一口長氣來。
鳳池道:“老賢侄,你不用這樣難受了,把這個關劫度過去,再圖補救就是。”立青道:“四哥他倒不是難受,我想他是說這世上隻有錢好,有錢,無論什麼人的笑臉,都可以看出來。”學正在身後答道:“我歎氣不是為了這個。我覺得為人在世,不是那種有作為的人,不應當去受他的恩典,不是那種有作為的人,一樣不值得和他說仇。像金發老爹這種人,還是不行,哼!”李鳳池卻聽得這話很是動心,立刻站定了腳,問道:“學正,你這話從何而起?”學正道:“就是……就是……嗬嗬,小侄覺得金發老爹,太跟著銀子說話了。”鳳池道:“我看你的意思,有一天,總要在此老頭上,大大地報複一下,可是你又覺得他還不配做你的對頭,就是報了仇,心裏也不痛快的。我猜得對不對?年紀輕的人,自然不能沒有一點抱負,但是也當度德量力。現在天下多事之秋,我們要認定了一條平坦的大路走。子夏曰:大德不逾閑,小德出入可也。我以為不然,做人要從小處起,所以大學之道,平治天下,卻是從格物這小事做起。你若說到一定要一雪今朝之恥,這是人情。若是金老爹做你的對頭都不配,然則你將如之何?”這一席話,李鳳池說得字字響亮,倒讓汪學正抽了一口涼氣,一時答複不出。正在這時,卻是遠遠地有兩個火把,在黑暗的空中,飛舞而來。那火光移動得很快,想必是拿著火把的人正在跑路。立青道:“來人是誰?走得好快呀!”鳳池也看著呆了一呆,便道:“這是由汪賢侄家裏向這裏來的,莫非又有什麼變故?我們這裏等一等。”說時,那火把擁著腳步聲,直奔到麵前來。火光下,鳳池將來人看得清楚,不由得咦了一聲。因為那個人會在這時跑了來,這是鳳池絕對料不到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