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的山神廟,不是以前的樣子了。在廟壇上,用八根大木料,支起了一個棚架,上麵和左右兩邊,全用了鬆枝竹葉搭蓋了棚子的式樣,空了棚子前方,向山穀裏看去,也有一個演武廳的樣式。在棚子正麵柱上,掛了兩隻燈籠,擺了一張桌子和幾把椅子,也就成了一個校閱公案的模樣。鳳池和幾名在山的首事,就在桌案後坐著,桌上擺下了兩盞紙罩風燈,燈光下厚厚地堆了幾本草紙名冊,也有一副紅黑筆硯,做了點名之用的。在這山神廟壇下,有一彎平坡,這裏有人抬了四麵大鑼,嗆嗆地響了起來。山穀裏麵隨著這鑼聲,腳步聲雜遝著,便是人影滾滾,集合到一處。但是這人影的集合,也不是完全紛亂的,在那深穀裏,東西南北中,配有十個燈籠,每兩個燈籠下,就集合著一群人。燈籠上並沒有什麼字樣,隻是加上了一些青紅的紙條橫直粗細的相間著,做了標記。忽然鑼聲停歇,在山神廟後,卻挑出一盞紅紙燈籠來。這燈籠不是平常式樣,乃是扁平的紙殼,約莫有三尺長、二尺寬,高高地,用根竹竿子撐著,在半空蕩漾。這盞紅燈挑出來之後,在山神麵前豎立了一會子,立刻四周寂靜無聲,由那山穀裏的風,在草木之間吹過,還瑟瑟作響,越發現著這麼些個人,連風聲都蓋不過去了。鳳池拿了武器,在鬆竹棚子前麵站了一會兒,將十盞燈籠撐出來的所在,都靜靜地注意了一會子。於是他知會了撐燈人一個哨號,把那紅燈引著向山下走,於是那十盞燈籠,全隨在那盞大紅燈之後,陸續地前行。鳳池雜在五隊練勇之後,也就步行下山。由山神廟到寨口上,約莫有兩裏路,在大家這樣魚貫而行的時候,山下的鼓角聲,固然是停止了,就是人踏聲、風吹旗幟聲,全都沉寂下去了。下山預備抗敵的人,眼見前麵那盞紅燈,遙遙地在暗空裏引道,並不聽到或看到別種刺激的聲影,然而在各人心裏卻分外地加上了一層警戒嚴肅的意味,似乎在身子周圍,全都藏伏著敵人,他們是隨時可以出來攻擊。因之大家走著路的時候,全都是提心吊膽放沉重了腳步向前走去。慢慢地走到山寨門口,那紅燈和燈籠,卻一齊熄滅,正是和太平天國的軍隊一樣,不張燈火,悄悄地跑上了陣頭。這天明寨的山口子,正是兩個峰頭,中間落下去一個峽穀,一條陡斜的山澗,由這峽穀裏流了出去。那寨門的橫牆,跨著山澗,隨著兩麵的峰頭,傾斜了向上去,到了半山峰上,那牆就慢慢地矮著,矮得和山勢一樣的平,在山峰上向山外看去,雖不是一堵石壁,但是那山坡的坡度,陡峭萬分,光滑滑的黑石頭,青草也不生長一片,山下的人,絕對沒有法子可以爬上去。可是山上的人,望著下麵,是十分清楚的,便是有一隻老鼠,要由山下爬上來,也不能躲藏一點影子。這時,寨上的練勇一齊走到這山穀口上,勢不能全擁在那裏,除了李鳳池帶了一部分練勇在那裏守著圍牆而外,多數的人,卻是分著十幾組,沿了山嶺的高低勢子,掩藏在深草或者大石塊後麵。那半鉤月亮,已經是沉落下去了,所剩下天上那些碎的星宿,發出些微的昏光,連高大的山影,也是照著有些模糊不清,山上山下的陣勢,當然都是揣摸不出的。鳳池先從寨口牆上向山外看了很久,隻見前麵黑沉沉的一片大地,並沒有什麼隊伍的影子。可是很沉著的,聽到地麵上有搗掘的聲音。再爬到兩麵山峰上去偵察,那遙遠的地方,倒仿佛是有些顫巍巍的大叢影子。可是這一叢影子,也許是地麵上的矮樹林。揣摸了一會,依然想不到天國隊伍是怎樣地攻山。夜色慢慢深了,宇宙裏的聲音,隨著夜幕沉埋下去,因之山腳下那沉著的掘動聲,也就格外的明顯入耳。鳳池心裏想著,這可奇怪了。聽說長毛攻城,是善於挖地洞的,難道他們攻山也用地道嗎?那就成了笑話,無論他們怎樣子笨,也笨不到這種境界,若說不是挖地洞,兀自哄咚哄咚地挖掘著地響,又是什麼用意?他們是在平原上,向山頭進攻的,難道還在山底下築上一道城牆不成?他靜靜地站在那半山腰裏,隻管向山下平原上凝視著,這就漸漸地猜度出一些情形來了,在那發出掘地聲的所在,分明有種雜亂的響聲,時時在那裏移動。雖不知道這是在做什麼,可是那裏必有人來往走動著,是斷然無疑的。唯其如此,這長毛的行動,非早早知道不可。於是悄悄地回到了寨門口,向兩方麵隨從的人,都給了一個暗信,叫他們不要慌張,照計行事。不多大一會子,嗆嗆嗆一陣鑼響,由寨門口到兩邊山頭上,突然地在長草和矮樹叢子裏,顯出許多大小燈籠來。那燈籠在大石頭和長草裏麵,隻管閃動著,仿佛有大批的軍隊在燈火下麵跑來跑去,那燈火閃動得厲害,各處的鑼聲,彼起此落,連著響了起來。在沉寂的深夜裏,什麼響聲都沒有了,現在忽然許多大鑼聯合著響,驚天動地的,把頭腦都給人震昏了,哪裏有人,哪裏無人,猛然間卻透著無從捉摸。加之在燈火下麵的人,又提起嗓子來大聲嚷著,殺呀殺呀!在山下麵的天軍,看到那樣聲勢,覺得他們這樣大吹大擂,不能沒有原因,隨著一陣鼓聲,喊殺之聲也隨之而起。可是喊殺聲雖然互相起落,但是那哄咚哄咚的掘土聲,卻不曾停止。鳳池總算是細心的,特意趴在寨門裏的土地上,將耳朵貼住了地皮靜靜地聽上陣子。站起來,隻好向敵陣上呆望,卻不敢亂動。原來天軍那麵,絕不是平常所猜,那樣容易對付,他們始而看到山上有了燈火,也疑到這是疑兵,並不用什麼戰略來迎擊。山上在燈火中敲鑼叫喊,山下就在暗裏頭擊響鼓叫喊。山上喊了一陣子,覺得乏味,先不叫喊了。隻管把寨門附近的燈火減少,兩旁山頭上的燈火加多,在燈火加多之後,人聲鑼聲,又重新熱鬧起來。這種做法,仿佛是有點近於兒戲。唯其是近於兒戲,真正要打仗的天軍,這倒不敢忽視。猛可的一陣海螺叫,嗖嗖嗖,幾百張弓,對寨門口同時放出箭來,但是那種放箭的時候,不過半盞茶時,也就停止了。在寨門裏,樹上草裏,七零八落,全是箭。鳳池吩咐練勇,就把燈籠點著矮矮的,四處尋找。究竟那弓箭手多,便是這一會子,也就尋找出來好幾百支箭。鳳池哈哈大笑道:“這些長毛,總算是聰明的,隻借到他們幾百支箭,就不送來了。”他這種笑語聲,不知道天軍這邊,是不是已經聽到。可是自此以後,那邊沒有了動作,這邊也沒有動作,除非是那鼓聲咚的一下,又咚的一下,傳著更號。這樣相持著,有一個整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