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合圍以後(1 / 3)

汪學正來偷襲天明寨的小路,對待山裏人,自然不算有什麼好意,但是他對於李家父子,卻沒有一毫二心。他還以為,李家父子全是人才,若是拉到一處來打江山,一定可以自成一派。不想到了山下,李立青不容分說,隻是把石頭打了下來。汪學正跑得遠遠的,將兩手叉了腰向山崖上瞪眼望著,許久許久,才咬著牙一頓腳道:“李老三,你好哇!過了河就拆橋。今天早上,我父子們隻要手頭稍微緊上一點你早就沒有了命,到了現在,你在山崖上,不問好歹,百十斤的大塊石頭,亂拋下來。我若稍微緩走兩步,豈不是粉身碎骨了?”他發著狠自言自語地對山崖上罵起來,站在一旁的侍從軍官,大家就哄然的叫起來道:“這還了得?好人沒有人做了,我們殺上山去,雞犬不留。”大家叫著喊著不算,還有人舉起手來,同跳著兩隻腳。那熱烈的情形,可想而知。可是山下人盡管大聲叫喊,崖上的人,已是蔽得一個不見,這邊的狂喊狂罵聲,隻是那崖上的草木,微微擺動,做了這山下的反應。這些新投靠的兄弟們,究竟不曾參加什麼戰事,也就不懂得什麼厲害,口裏說著,腳步也就不知不覺地走近前來。學正也是一時大意,沒有去攔阻。隻聽到山崖上剝剝剝一陣梆子響,哄隆哄隆,那石磨大的石塊,由懸崖上如飛帶滾,直落下來。大家發覺了,回頭就跑。無奈人雖快,石頭也快,那落在地麵上一群大石頭,濺得反飛躍起來,跟了人後麵砸打。幾個在後麵跑得不快的人,立刻被大石塊砸在地上,雖不變成肉渣,也就流血滿地。學正是僥幸逃出了命來,直跑到陣腳邊,兀自喘息不定,回轉身來向山崖看著。這就紅了眼道:“我們不曾動得他一根汗毛,倒是一而再,再而三的,上了他的當。好吧,我們大家來比比勢子。”在他這樣發過一回狠之後,便掉轉身來向侍從道:“我們立刻築營。”自有他這個命令之後,那些伍卒,個個放下了手上的兵刃,提筐負擔,拿鍬的拿鍬,用鋤的用鋤,正對了山崖的幹溝,拉平了一條直線,就挖起土來。戰時的工程,本來是搶著動手,一切都談不到規矩。至於汪學正手下所率的這些伍卒,都是征收鄉下的莊稼人,拿了長矛子上陣打仗,簡單的幾種戰術,在短的時間裏,總還可以操練得好。至於像太平天國正式軍隊的組織,卻還不容易辦到。照著太平軍製,有金、木、水、火、士、織、運,各種單獨組織,像築營壘,大部分是土營的事,也有一部分是木營的事。

遇到大規模的建築營壘,土營兄弟就出來為首,領著一般兵士動手,至於各處臨時湊合起來的隊伍,很不容易找到許多各種匠人,隻是在伍卒裏麵,挑選幾個有技能的,讓他來指揮一個大概,卻讓一般伍卒跟了蠻幹。好在這築營挖隧道的各種法子,太平天國的將領,互相地口傳,也就知道是如此如此。極簡單的法子,就是指揮著人用石灰在地麵上畫一道粗線,在粗線上,或畫一個圈,或畫兩個圈。粗線是指示著照那個樣子,築上一道圍牆。畫一個圈,是挖一個營門。畫兩個圈,是建立寨門之外,還得建立一座更樓。他們在天明寨前門築的營壘,就是這樣辦的。不過原來剛到寨後,見著敵人的麵,彼此就動手打了起來,也沒有工夫去計劃築營,這時汪學正一聲令下,立刻有個掌大旗的,扛在肩上,將旗子卷了起來,把旗杆下的鐵尖,在地麵上劃一道深痕下去。這就由兩司馬伍長這些人,分別催督著伍卒們,順了那旗杆尖劃的痕跡,挖坑挑土起來。在山崖上的人,雖都看到十分清楚,但是石頭打不著,箭也射不著,隻有瞪了兩眼,向那些長毛望了去。長毛也不管山崖上是否有人觀望,各人自埋頭去做他築營的工作。在山崖上的人,守了大半天不見這裏一些動靜,倒反是有些不對了。大家望了山下,紛紛地議論著,可也想不出一個對付的辦法來。正在這時,李鳳池卻同了幾個紳士也趕到了崖上,先問了一問過去情形,再看山下的天兵,把旗幟全插在土裏。兵刃又是一排一排地分放在草地上。所有的伍卒,全空出手來,挖出幹壕裏的土,向牆基上堆著。他們的牆,也並不是隨便地牆,專有人扛著砍下來的幾股樹幹,橫著編了籬笆,然後在籬笆裏麵倒土。伍卒倒土的辦法,也有一定的程序,總共的五六丈距離的所在,有三四根木料,架著梯子,到那木料編的橫籬笆上去。籬笆前麵,四五丈遠的所在,有人挖壕。壕裏的人多少,看不清楚,在壕外麵,每二十五人,一個人扛著兩司馬的旗子,領著五個扛鋤子的伍長,二十個抬土筐子的伍卒,由壕邊抬了土向牆上走,前麵一筐子抬走了,後麵兩個伍卒,就抬了土筐子歇下,盛起土來一抬跟著一抬向前麵走在牆上倒出土來以後,又是一抬跟著一抬下來。這樣周而複始,每兩司馬的人數,成這樣一個組織,分著段落築牆。鳳池看了很久,搖搖頭道:“這樣看起來,長毛的亂事,不是周年半載能平的了。無論他們怎樣胡來,他們治軍是很有條理的。你守,他能攻。你攻,他能守。這……這……這……”他說不下去了,舉起手來搔著腮邊的胡樁子。隨同他來的一些紳士們看到他都是這一番情景,各人更沒有了主意,都呆呆地向山崖下看著。那山崖下的天軍,分段排班,隻管去挖他的壕、築他的牆。山崖上雖是有人向他們指指點點,他們毫不理會。

在山崖上看陣勢的人,大家懷著一腔苦水無言可說的時候,忽然有人亂喊出來道:“我知之矣。”回頭看時,正是山下首領汪學正的嶽父,朱子清先生。他伸了右手的食指,對著山下畫了幾圈:“此兵家所謂堅壁清野之法也。但由我觀之,未嚐無法可破。”他說到這裏,把頭點了幾點,又摸了兩下胡子。鳳池回轉身來,向他望著,因道:“子老,你說他們用的是要堅壁清野的法子,那是不錯的。對於這個法子,我倒也想了一想。”說著,低了聲音道:“除非是趁他們布置未周,我們先衝下山去,把他的營寨衝破。但是這是沒有多大效力的,因為我們人數不夠,絕不能到下麵去築營。我們破了他的營寨,回山以後,他們可以二次裏再築起營寨來的。何況這幹溝,要一個個地溜下去,也很難很難!”朱子清搖搖頭道:“非也!據我看,山下這支賊兵,就是汪學正作首領。到了現在,我們親戚的緣分,雖是斷了,但他在小的時候,很聽我的教訓。我想起了這時,並沒有別個賊官在看守他的時候,憑我這三寸不爛之舌,勸他棄邪歸正。說得成,我們可以有個尋出路的機會。說不成,料他也未必忍心下那毒手,把我殺了。就算把我殺了,我這大年紀了,也死得其所,絕不是自填於溝壑。”大家聽到書呆子有這樣一個建議,全都愕然,向他望著。鳳池這就對他拱了拱手道:“子老這話,真是讀書有得之言,見義勇為。可是我們寨子上,隻有這些人。今天下去六七十人沒有回來,大家心裏全都難過,從此以後,我們每個人的行動,都不能不加倍謹慎。你不惜一死,這是很可佩服的,但是怕令婿令親翁見到你之後,話自然是不會聽你的,可也不讓你死,那不是很讓你難受嗎?我是知道的,汪家父子投降長毛,那是有激使然,我們不能把他父子這一激和緩下來,他不會反正回來的。”朱子清道:“鳳老這點,我也心許,不就是說曹家人逼得他造反的嗎?但是曹家人他殺了,曹家房子他燒了,還要怎麼樣?”鳳池搖搖頭笑道:“他們的對頭不在此,老實說,孟剛的書,是讀得不在我兄以下,在幼年的時候,他自負就了不得,加上他又得了一二十年拳棒,本事實在不弱。他快五十歲了,他連一個秀才全沒有得著,憤慨嗎?這是命運嗎?古來揭竿起事的,都少不了這樣人在內啊!”在一旁的趙二老爹,將兩個袖頭一拍,叫道:“這真是一針見血之言。”朱子清道:“我雖不能下山去勸說反賊,但是我們這天明寨,是前後合圍了,若不趁時候還早想一點法子,將來他們前後兩座營盤圍困得鐵桶一樣,我們就插翅難飛,則悔之晚矣。”鳳池皺起兩道眉毛,對朱子清看了一看,便道:“朱翁之言,未嚐不是正理,隻是我們還有一個法子可用,現在不能說出來,我們回到衝裏去再商議吧。”大家隨了他一聲話,也就同向衝裏走去。所謂衝,這是當地裏人的一句土話,凡是四麵高山,中間閃出一塊平坦地方來的,這都叫山衝,或簡稱衝。衝大小不一,大的可以大到十幾裏,小的也有隻幾畝地的。天明寨的形勢,是南麵全是峭壁,無路上下,前麵有一個山穀眣口作了寨門,正是當了天國營寨的正麵,早是用大小石塊堆了兩三丈長的高牆,上麵懸著吊橋出入,山後有一條鯽魚背的山梁子,通到後麵無窮盡的大山,人要由那裏過去,便是手腳並用,也都相當的危險。打仗更是不可能的了。由山寨門口上去,約莫兩三裏,閃出了一個小小的山衝,不過七八畝地方大,在山腳上有個山神廟,正是上山的半站所在。再上去兩三裏,兩邊的山峰,互相合抱著,閃出一條人行小路,隨了山澗,彎曲著上去,更是一個大山衝。那山衝兩邊的小山巒,仿佛一個馬口鐵的形式,順大路由鐵口裏進去。在山腳的兩邊,依了山的勢子,用大小石塊砌著矮牆,在牆頂上用竹子支了椽子,再把山上的荒草砍來四五尺長,一束一束的,拍扁了,放在竹椽子上,這就當了屋頂。這樣的人家,有大有小,有長有短,一排排地建築著,也是繞了這山圈子,向山衝裏開著門。若是有一個人在山衝中心一叫,所有這些屋子裏的人,在五分鍾之內,就可以完全跑了出來。在這些人家,左右適中的一個所在,有一座比較大些的房屋,那就是天明寨的議事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