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一會,其中有一個人就跳了起來,雖然說話的聲音很是低微,可是那語氣是很沉著的。他道:“我們跟長毛是死,我們反正過來,讓長毛捉到,也是死。但是長毛捉不到我們呢,我們這性命就逃了出來了。依著我的意思,趁了今天這個機會兒,隨著朱子老身後立刻就溜出這營房去。就隻有一層,不知道朱子老可肯相信我們?”朱子清用了忠厚的眼光看人,覺得天下人沒有不能做好人的。他們投賊,本來就是受著裹脅,不得已而為之,現在經本人給他們說了一番忠君愛國的大道理,他們還有點良心,回想轉來,也是有的。這就想到孔夫子所說,言忠信,則篤敬,雖蠻貊之邦可行,那是一點都不錯的。自己走到賊窩子裏來了,四周全是賊匪,好像是無理可講。可是自己隻說了幾句正直的良心話,立刻就把這批從賊的人,全都勸醒過來,可見隻要自己有那真誠,沒有挽救不過來的人心。朱子清於是輕輕地叫著道:“各位,你們所說的話,我已經聽到了,這實在是你們祖宗有靈,救了你們這一副清白身體。你們既是本鄉本土的人,那就好辦,總可以明白,我是樂與為善的人,隻要你們肯說一句反正的話,我就肯相信你們,你們打算……”說到這裏,早有一位伍卒,搶了過來,將他的嘴堵住,低聲道:“朱先生,你千萬低聲,這是要性命的事,一點大意不得。”於是他由地上扶起了朱子清,對了他耳朵低聲道:“這件事要做就做,不但等不了天亮,再遲一會,恐怕查營的會來,那就逃脫不了。”朱子清道:“你們能夠馬上就走嗎?”那伍卒道:“我們好像關在鳥籠子裏的小鳥,隻要籠門能夠打開,我們隨時隨地就走,還等什麼?”這時,在地上坐著的那幾個俘虜,都像死去了一樣,連氣息也沒有,隻是靜靜地聽伍卒同子清說話。有一個人就用那沙啞的嗓音插了嘴道:“朱先生,你們千萬也帶了我們去呀。”便另有個伍卒搶步到他們身邊,輕喝道:“你們喊叫些什麼?我們要走,自然會帶你們去的。你們誤了我們的事,我們先殺了你們。”子清看他們這樣子,要逃走的心思,那是十二分的真切。於是握住了那位伍卒的手道:“我們這些人的兩隻手……”伍卒答道:“哦!我忘了。”他說著話,一轉身,就拿了一把鑰匙來,先將子清手上的鐵銬打開。子清總怕鐵鏈子響聲發出來,會引起了什麼意外,自己蹲著在地上,讓鐵鏈子拖著地皮上的淺草,不發出聲音來。殊不料越是細心,這鐵鏈子是越碰撞得厲害,不住地叮當作響。盡管他來的時候,把生死置之度外,什麼也不怕,到了這時,心裏卻撲撲亂跳,不住地東張西望。那伍卒們倒反是比他膽大,並不停留的,給子清開了鎖,又去給那幾個俘虜開鐵銬。那叮當的響聲,更斷斷續續地隻管響著。朱子清聽著,這可急了,隻好跑了上前,幫他的忙。當伍卒給那個人開鐵銬的時候,他就扯住那個人手上的鐵鏈子,免得鏈子自相撞擊。那幾個伍卒既是要趁機會逃命的,做事本不算慢,但是在朱子清看來,覺得他們有點兒鎮靜過分,手裏雖幫助他扯住鏈子,眼睛還是不住地四麵張望。自己又不便催他們,倒顯著自己怕死似的。直急得脊梁上陣陣向外冒著冷汗。好容易把那幾個俘虜的鐵銬全打開了,聽到更樓上的更鼓已是咚咚地轉到了四更二點。隻見遠遠的一個黑影子由營牆下溜著走過來。這樣夜深,還聽不到他一點腳步響,他那分輕悄是可想而知。子清就對身邊一個伍卒道:“這這……這是誰?”那伍卒隻握住了他的手搖了兩下,表示不要緊,卻沒有答那人是誰。那黑影子慢慢地走到麵前來,卻是放開了腳,跨著很大的步子,輕輕兒,一跳一跳,跳到身邊。子清這就知道了,也是同道要逃走的人。他先低聲道:“外麵一個人毛也沒有,要走就是這時候。”子清道:“你這位由哪裏來的,怎麼知道我們要逃走呢?”那人道:“你這位先生心慌得眼前的人都數不清楚嗎?我就是剛才由這裏出去探著路線的,現在可以帶你們出去了,跟我來吧。”他說著,將手回轉過來,連連向後麵的招了幾招,於是又放開了大步子向前麵跳了走。這些人跟著那個人身後,成了一大串黑影子。向營房後麵走了去。一個人走路,始而覺得沒有什麼聲音,可是現在大串人走著,那腳步跟著一個上下,就窸窸窣窣響得厲害。
這時,天色是加倍的昏黑沉悶,那些零碎的星宿,原是散了滿天,現在天快亮了,又陸陸續續地躲藏起來,整片的全是黑雲。向前麵看那大山影子,沉沉地往下墜著。晚風吹過了天空,拂到人臉上,大家不覺得把脖子縮了一縮。朱子老在人後麵隨著,不但心裏跳著,而且兩隻腳也有些抖顫,腳板踏著硬地,猶如踏在浮沙上一般。兩三次前仆後仰地都擠在人身上,被人扶起來。大家慢慢地踱到營牆下,先有一個人輕輕地跳了幾步,跳到前麵去,悄悄地打開了後營門,向外張望著。也不知道他手上拿了一樣什麼白東西,隻在半空裏晃著,那意思是讓人跟了他去。於是這一大串人,跌跌撞撞跟著到了營門口。朱子清心裏這就有點兒狐疑,長毛的軍紀,是很嚴厲的,何以這樣闖開了營門,讓人家偷走。但是急於要逃性命,也顧不得這些了。逃出了營,四周一看,什麼也沒有了,隻是那一蹲蹲的高矮樹棵,像那散開的侍衛,四麵環守著,在那裏探看著人似的。朱子清低聲道:“呀!還有人看守著我們吧!我們越走得快越好。”他說了這句話,仿佛聽得有人吃吃地笑了一聲。子清這倒是詫異,這樣性命交關的時候,他們還當了兒戲嗎?不過轉念一想,一個人死裏逃生地逃了出來,當然是心裏十二分痛快的。當人在心裏這樣快樂出來的時候,那一陣笑聲,情不自禁,突然地發生著,那也是有的。這又推開一步,把心思定了下來。大家一步跟了一步,直走到山腳下去。這一來,朱子清的膽子就大了,回轉身向大家道:“你們站在這裏不要響動,讓我一個人先爬上山去看看。若是山上有人問下話來,你們也不必作聲,讓我一個人去答應他們就是了。也奇怪得很,我們山上的團練,向來對山下有一點風吹草動,就要把檑木滾石拋下來的。今天我們來了這樣一群了,怎麼他們絲毫也不理會?你們就遠遠地站著吧,有了什麼事,我自代你們答話。”他說著話,已走到上幹溝的口子邊去,昂頭向山上看著,微微地露出兩三點火光,在樹叢子裏閃爍著。似乎在懸崖的倒掛鬆枝上,有點蟋蟀之聲。不知道是人行走,也不知道是鳥獸行走,又接著啪嚓的一聲。朱子清平心靜氣地站著定了一定神,看是什麼,那山上在這一聲啪嚓之下,連山崖上的兩盞燈火也沒有了,卻可以聽到那鬆樹被風刮著,如山河裏的洪流,洶湧著一樣,更增加了這山崖上下的寂寞。於是扶了山溝的石頭,悄悄地向上趴了走。趴到山溝半腰,快要進石洞的時候,自己也忍耐不住了,就向山崖上叫道:“喂!山上沒有人守著口子嗎?我朱子清回來了。”他盡管喊著,山上也沒有人答應。於是順了石洞子,像條蛇似的,繼續地向上爬,爬出了石洞子口上,這就看到幾點火光之下,顯出了兩架鬆棚子來,依然看不到一個人。他心裏更加奇怪著,怎麼山上今夜如此大意?身子向洞口剛是爬出半截來,早是左右兩個脅下,讓人夾住了,往旁邊一推。子清道:“你們拖什麼?我是朱子清。”一句話未了,黑暗中早有人插了嘴道:“哦!第一個人就是朱子老。”朱子清站定了腳看時,原來這石洞口周圍全站著練勇,在這一眨眼的時候,這些人卻不知道是由哪裏來的。便答道:“是我呀,你們知道我會帶人來嗎?”說著,把聲音壓低了一低道:“長毛營裏,有一大批人跟了我來,你們放他們上來吧。他們很知道長毛的情形,上得山來,可以助我們一臂之力的。”立青笑道:“我知道了,你老放心。我這裏可以派兩個人下去迎接他們。老五老六你們兩個人下山去吧。”這話說完,就有兩個少年扯扯衣襟,順著石洞溜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