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將計就計(1 / 3)

朱子清這次到汪學正兵營裏來,雖是把生死置之度外,但是他總想著和學正有一層翁婿關係,縱然成了敵人,照著學正往日的性情來說,他絕不能下毒手來殺嶽丈。所以也就倚恃著一點長輩的派頭,大聲吆喝。照著晚輩的情分來說,學正對於朱子清這喊叫,隻有忍受著。可是他是這一座營盤裏的領帥,有人在他營帳裏這樣咆哮,這也讓他有所不堪。於是將身子一閃,閃到帳外去,才向帳裏麵道:“朱老先生,說到講理,你就來十個同樣的人,也講我不贏,但是我沒有這樣閑工夫。你等著,再會了。”朱子清叫道:“你跑什麼?你聽我的話,你就反正過來。你不聽我的話,我這麼大一個老頭子,其奈你何,現成的刀在你手邊,你是好漢,把我殺了。”他口裏如此說著,人也跟著跑了出來。帳外靜悄悄的,沒有一點人聲,滿天星鬥,在暗空裏發出一線灰光。隻有那前麵一層層的帳棚,留著幾重影子。帳外刮著旗幟的晚風,送著些微的涼氣,直撲著人的臉上。一個心裏狂熱的人,遇到這種輕微的刺激,心裏似乎也清涼了一下。他就在帳棚口外,靜靜地想想,要如何去找汪學正回來。不料就在這時,他身子兩旁腳步聲一陣雜亂著擁出七八個伍卒,不問好歹,將朱子清兩隻手同時捉著向後一抄。有人喝道:“你這老頭子,不識抬舉,不能和你客氣了。”說著這話,拉了他就向旁邊的帳棚子裏去。子清雖是讓他們拖著亂跑,可是口裏依然不住地罵道:“你們這些毛賊,胡亂拖著我幹什麼?總有那樣一天,我要你們這一群毛賊的命。”那些人聽了他的話,不但不生氣,反是嘻嘻哈哈地笑了。他們將子清拖進一座帳棚裏,黑漆漆的,並沒有燈火。但是聽到鐵鏈子叮當作響和人的呻吟聲。分明這所帳棚裏早已有了繩鏈捆縛著的人。子清剛是站定腳,還不曾對帳棚仔細看望,那拖扯的伍卒又把他的雙手挽著向前。黑暗裏叮當作響的,有人取過鐵鏈子來,把他的手合到一處,就把鐵銬圈子合上。同時有人打起了打火石,燃著一卷紙煤,照著子清的手。另一個人在口袋裏掏出一把鐵鎖,就把鐵鏈來鎖著。子清的兩隻手,讓三四個伍卒抓住了,動也不動。自己心裏,卻也坦然,就是讓他們鎖住,那有什麼要緊?反正自己預備了隨時可死的。一聲不言語,讓伍卒們銬了去,他們卻是輕輕一推,推得他坐跌了下去。他這時聽到身下窸窣一陣響,知道是坐在散鋪地麵的稻草卷上。而且碰了一個人的手臂,又知道身邊有人同坐著了。因問道:“這裏有幾位?是怎麼讓長毛捉了來的?”他雖是很大的聲音問著,坐在身邊的人卻是沒有聽到一樣,並不作聲。當那伍卒燃著紙煤照他手銬的時候,在那一會子工夫,也曾看到幾個人橫躺在草堆上,隻是蓬頭散發,看不清楚他們的臉。這時待要仔細看去,卻又看不出。子清歎著氣道:“唉!你們這幾位也可憐,讓人家捉住了,連話也不敢說。其實那有什麼要緊?大不了總是一死。到了現在,我們落得痛罵這些毛賊一陣。就算不罵他們,你看他們能放過你我的性命嗎?”其中有個人被他的話刺激到了,就帶著嗚咽聲答道:“這說話的是朱子清老爹嗎?我們……”他的話不曾說完,伍卒們就一同喝道:“不許說話,不許說話!”那個人果然就把話猛可的停止。子清也大聲喝道:“你們有刀有槍,隻能砍我殺我,怎能夠禁止我們說話?”他這樣喊叫起來,那幾個伍卒卻又不作聲了,隻是在暗中吃吃發笑。子清以為他們這笑聲是帶著諷刺意味的,就待直跳起來,和他們算賬。不想自己兩隻手既已被鐵銬鎖住,兩隻腳平伸出去,卻跳不起來。竟是身子向後一倒,倒在一個人的身上。他自己估量著,這猛可的向人家倒著,這一下子不輕。不想那個被壓著的人,僅僅是發著長音哼了一聲,並沒有話說,可知道他雖是受著很大的痛苦,就是這痛苦之聲也不敢發了出來的。於是在草堆上掙紮了很久,然後才坐起來,問道:“朋友,我碰傷了你嗎?你雖是家鄉人,我可聽不出你的聲音,你是誰?”那人方輕輕地道得了一個我字,那些伍卒們又同時吆喝起來。朱子清這就大聲叫道:“你們這樣逼我,我實在有些不能受,你去告訴汪學正,把我拿去開刀吧。”在這樣夜靜更深的時候,他放開喉嚨來叫,自然很遠的地方也都可以聽到。

不多一會兒,看到帳外一抹昏黃的燈光,由遠而近,便有一隻燈籠直伸到帳棚口,乃是一位伍卒引著一個穿紅色長衣的人走過來了。那人的衣服,顯然和當時尺寸的袖口長衣相處,那袖口繃得像筆管般細,衣襟也很窄小,長長地拖到腳背,周身像紅橘子一樣。他還不曾開口,朱子清就站了起來,向他瞪著眼道:“你這種人不人妖不妖的樣子,跑到我麵前幹什麼,我就看不慣你這種樣子。”伍卒就答道:“你不要胡說,這是我們的先生。我們的先生肯到這裏來,那就是你的救星到了。先生向來是不肯多事的。他到這裏來,就二十四分看得起你了。”朱子清還是那一股子脾氣,他站不起來,伸出腿來,就向那先生踢了過去。那人冷不防地已是被他踢了一踢,隻得趕快地倒退了兩步。伍卒們喝道:“這個人太不識好歹,非打他一頓不可!”那先生搖著手道:“他既是這樣蠻橫,什麼話也不用說了。你們把他帶到馬棚子裏去,臭他一晚,到了明日,卻再做計較。”隻說了這句,那個打燈籠的,又引著先生走了。朱子清淡笑道:“這畜牲還有三分天良,讓我一罵,他就走了。”那些在草堆裏的人就哼著道:“朱子老,我們知道,你是這裏汪大人的泰山大人,你想一個法子,救一救我們吧。我們看這情形,今天審問過了就要開刀的,隻為你老先生來了,才把我們放下,到了明天,我們還是死呀。”朱子清道:“按著你們的意思,打算怎麼樣呢?”那人道:“我們的意思,願意投降。”朱子清罵道:“胡說,有道是餓死事小,失節事大,我們可以死,我們不能降賊。你們既有降賊的意思,還向我求救幹什麼,難道要我也投降長毛嗎?”那幾個人道:“我們並不想投降長毛,但是除了投降長毛,那還有別的什麼好法子?”子清道:“怎麼沒有法子,我們還有一條大路,可以盡忠呢。古人道得好,死有重於泰山,死有輕於鴻毛,我們幹幹淨淨地死,那是重於泰山的死,再好不過,怕什麼?”他說到這裏,嗓音是非常的硬朗。那幾個人似乎覺得無法再說,也就不作聲了。子清一個人自言自語地道:“人心已去,大局是真的不能挽救了嗎?這也是天亡我朝了。”他罵了一陣子,又歎息了一陣子,始終也沒有什麼人去理會。他自己也覺得有些倦意了,迷糊著兩眼,打算睡去。這就有一陣雜遝之聲,擁到了帳棚前麵,好幾個人喝著道:“朱子清,你不用罵了,我們送你到一個好地方去。”隻這一句話,在帳棚口上又出了三盞大小燈籠,隨著就是幾個如狼似虎的伍卒搶進了帳棚,不問好歹,先在地上把子清拖起。隨後陸續有人進帳棚,兩個拖一個,把帳棚裏的俘虜,全拖了出來。子清這才看清楚了,原來連自己共有六個人,便道:“各位。你們不必害怕,要死我們也死在一處。”望著伍卒道:“你們在哪裏開刀?”伍卒拖著他道:“不必多說了,總有個地方安頓你們。”說時,開了步子狂走。黑暗之中,雖是不辨方向,可是所經過的地方,並沒有一頂帳棚,也知道去中營很遠。眼看前麵一帶營壘擋著了去路,這就在路旁發現了馬彈蹄腳聲打嚏噴聲,這是到了他們所謂的馬棚裏了。其實這裏沒有棚,隻是在黑巍巍的一叢矮樹林子裏係了若幹匹馬。這些伍卒就把他們推在露天下,離樹不遠的空地上坐著。不管他們冷不冷,也不管他們好坐不好坐,隻是把他們一律硬按下去。大家坐下了,子清四周看看,星光在黑影圈的營壘上,晚風拂過臉,身上冷冰冰的。心裏卻有些不明白,以為他們或者嫌自己話多,吵亂了營裏的秩序。所以引到這空曠的地方來。再說天氣還很涼,他們也許故意把人送到風裏來受罪。這也未免好笑,一個人連死全不怕,還怕什麼風露之苦嗎?他如此想著,也不多說話,支起兩腳,把銬住了的兩隻手架在膝蓋上,將頭枕在手臂上假睡。另外五個人,倒又不如以前沉寂,唧唧噥噥地說著話。身上碰著鐵鏈子響,這裏因為是空場,看守的伍卒,增加到四個。但是他們並不怎麼嚴看著,各人也放下了手上的兵器,就四散在地上坐著。聽他們閑談的口音,也全是本鄉人。先是說天氣涼,白天打仗,晚上又要守夜,人的精神有限,實在受不了。有的人說,天下變得這個樣子,真是想不到的事情。這樣一來,一步登天的人,自然是不少。可是弄得家破人亡、萬事全空的,十個恐怕要占九個。後來就說到替人打江山,毫無道理。朱子清聽了,這就忍不住插言了,因道:“你們既知道跟了長毛在一處沒有出頭的日子,為什麼不早早地跳出火坑來?”隻這一句問著,那四個伍卒,好久沒有答複。其中有一個人,好像是十分忍不住似的,歎了一口長氣。其餘三個人讓這一聲長歎引起了心腹之事,大家也隨著歎了起來。子清道:“哦!你們心裏也明白過來了,這就是孟子所說,夜氣猶存呀。你們的心思,既然是如此,我想凡是讓長毛裹脅來的人,都有你們這一番心思的,人心不死,事就好辦。隻要你們大家齊心,馬上可以反正過來。幾個長毛頭子,有什麼法子管你們。那不但是你們出了頭,借了這個機會,真做出一番事業來,也未可定。現在我們在天明寨裏的人,大家全是這樣想的。”那幾個人聽了這話,卻是默然了一會兒,接著彼此交頭接耳地擠在一處,唧唧噥噥,似乎在商量著這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