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石達開來了(2 / 3)

立刻言語哄哄然,大家全說著石達開來了,石達開來了。這一種歡呼聲,把整個夜的寂寞,全都打破了。便是學正自己,也感到一種興奮,自己手扶了佩刀柄,隻管在營中空地裏來回地打轉。這樣盤旋了很久,天氣也就慢慢地深沉著,發現了東方半邊天色,有些白光。跟著人多手雜,把那拚湊的大旗子也就拚攏起來了。凡是達到王位的人,他所用的主旗,是長方形,黃色中心,四周鑲著各種顏色的大鋸齒邊,中間用黑字標出姓氏爵號。至於此外的戰旗,卻也不一定照著這個樣式。現在汪學正的營寨裏,黃色的旗幟,卻是有限,隻拚湊成了一麵長方的主旗,其餘還是照了普通三角軍旗的樣子,在旗子中心,用黑布剪了一個很大的石字。除了這一麵帥旗,插在正對了天明寨的營門上而外,其餘的那些尖角旗子,寥寥幾麵,分插在營寨的四角。在正麵這樣連環的幾盤大營寨上,空蕩蕩的不見別物,隻有十來麵旗子,距離著很遠的標插上,既不是空營,而又感覺著很是多餘。

在天明寨上的人,聽了一夜的鼓角聲,大家正疑惑著,不知道太平軍鬧些什麼玩意。天色一白,大家都擁到高處,向山下看個究竟,及至天色大明,隻見眼前空蕩蕩的,縱橫排列了許多營旗而外,卻不看到別的什麼。和昨天晚上通宵大鬧的情形印證一下,分明是他們連夜虛張聲勢,退了兵了。可是真要疑心他們退了兵。那營牆上新插了幾麵加大的旗,排得距離遠近一樣,絕不是走得慌疏遺落下來的。照著太平軍的製度,爵位越高的人,旗子就越大。現在看這旗子的尺度,比平常軍帥監軍的帥旗還要大上許多,這個旗子的主帥,那位分就可想而知了。有這種大人物在營裏,絕不是空營的。山上的人,是這樣疑惑著,就不住地探望。明知他們又是在搗鬼,但究竟是退了兵,還是引人下山,全不敢斷定。後來有人看清楚了,大旗子上麵,有一個石字,再把正麵那長方形的杏黃旗一映照,分明是一位有封號又姓石的人,那除了石達開,沒有第二人了。這種推測,是李立青一個人主張最有力,在營牆上看了不算,還爬到高處,向太平軍全營寨去探望。卻見營牆裏的棚帳,撤去了十之七八。那燒軍灶的煙火,不在空地當中,隻是在營寨腳下,由這一點推想,長毛營裏的人,避免山上看到實數,躲在樹蔭下了。這倒又讓人加了一陣疑心,豈有石達開這種大人物到了,鬼鬼祟祟,怕天明寨上幾百練勇望見的。於是不能再忍住了,一口氣跑回了山衝,就把實在情形對李鳳池報告。

鳳池躺在地鋪的草堆上,將一個大草卷靠了後背,手捧了水煙袋,摟在懷裏,並沒有點紙煤,半閉了眼睛正在出神。立青站在床鋪邊,在報告以後,並不再說話。鳳池想了很久,搖搖頭道:“若真是這種情形,這就神仙難猜了。他們若是虛張聲勢。明明知道在山上可以看到他們營盤的全景,把營帳拆得空空的,那豈能是實營。若說不是空營,這石字旗號,分明又是一個紙老虎。石達開是長毛裏麵最出色的一個人才,他做事也是不可測的……”鳳池說到這裏,那是格外地沉吟著。立青道:“我也是這樣想,他們昨晚上,鬧得大天亮。若是沒有什麼緣故,他們並未發瘋,絕不肯那樣做。”鳳池道:“他們當然是有用意的。不過我們既揣摸不定他是怎樣一條詭計,我們就不能胡亂下山去碰機會。料著真是石達開來了,他手下帶兵幾十萬,自有他的計劃,他圍攻我們這個小小的山寨做什麼?把我們人殺光了,不夠當他一頓饅頭餡。”立青覺得父親最後這幾句話,最是中肯,便笑著點點頭道:“那麼,你老隻管在家裏靜養,我去告訴山上的人,不必驚慌。”鳳池道:“事到如今,我們也隻好撐一日算一日。說是請人不必驚慌,大概山上人……”

正說到這裏,卻看到立德滿臉是笑容,提了一籃子東西進來。鳳池招招手,他便提了過來。看時,裏麵是許多白嫩嫩的樹根,拿到手裏,稍稍用勁一掐就斷了。立德笑道:“這也是無意中得來的仙丹妙藥。剛才我到後山去,想挖一點草根。一鋤,挖下去,就掘起兩寸長的這樣一塊。我起初以為是野菜,拿著送到嘴裏舔了一舔,還有點甜味,正是蕨根。我就前前後後,仔細挖著,挖了這一籃子回來。這不用得舂碎,就是這樣拿去煮,也可以當飯。”鳳池道:“錢總那裏怎樣說,山上糧食,還能管多少天呢?”立德對立青臉上看看,卻不敢向父親回話。鳳池道:“有什麼為難之處,你們當然要對我說。我年紀大,多少可以替你們拿幾分主意。”立德沉吟了一回子道:“父親也可以想到的。早一個月估計,勉強可以度過四十天,現在……”鳳池把水煙袋放到一邊,突然地把身子端正得挺立起來坐著,問道:“現在已經過了四十天了嗎?我不分晝夜,隻管注意著長毛營裏,把山上本身的事給忘記了。若真是到了山上糧食已盡的日子……”說著這話,現出一種沉吟的樣子,不住地用手去摸著胡子。立青道:“照父親看來,這件事我們應當怎樣挽救?”鳳池笑道:“孩子話,事情到了這步田地,哪裏能找到挽救兩個字?這是家裏,我不妨說實話。我覺得有兩條路可尋,一條路是死,一條路是逃。但是我做父親的,隻能教你們死,不能教你們逃。擴而充之,我若把正人的眼睛去看人,我隻有教山上的練勇,到了絕路就死,我不能教練勇有活路還逃。我們不和長毛對壘,也就算了。既是我們撐持了許久,我們絕不能作半截漢子。”說著這話,他手握了立德的手,就勉強地向上站立起來。立青隻好近前一步,將他攙扶著。問道:“爹有什麼事,我們可以替你去做嗎?”鳳池道:“我要到前寨去看看。”立德道:“那就不必了。山下的情形,我們隨時回來說,絕不能說一個字的謊。有什麼變故,爹也可以隨時想法子。”鳳池道:“雖然如此,就怕你們所觀察到的,不能十分透徹。”說著這話時,身子可就晃了兩晃,幸是有兩個兒子在身邊攙扶著的,不曾倒下。立德道:“爹,你就坐下吧。無論有多重要的事,不重要似你老的身體。”鳳池哼了一聲,依然在草鋪上坐下。立德道:“立青,你還是到前寨去看看,假使有什麼變動,你立刻回來說。”說著,向他丟了一個眼色。立青會意,自向前寨走來,經過那些練勇人家門口,有的在淺淺的潤水裏麵洗著野草葉子;有的在草棚子門口,用石臼搗著草根,搗得水汁亂濺。一戶人家門口,搭了個石頭灶,下麵燒著幹草,上麵的鐵鍋裏,大半鍋水,熱氣騰騰的,裏麵熬著麥麩。在灶門口坐著一位老太太,盤了腿,合了掌,口裏念念有詞。隻看她微閉了眼,合掌的兩手,比得一般整齊,就可以知道她如何誠心默禱了。立青站著向她呆望了一陣。因問道:“老太,你真有這一番誠心,還念佛呢。”她睜開眼來看了一看,答道:“三先生,你不知道,這除了求求菩薩保佑,還有別的什麼好法子可想?我分來的麥麩,我總省著,不肯多吃,就是到了現在,我不拿出來可不行。我一大家人,除了我這老不死,還有三個大人,他們誰不吃個三碗兩碗的。我不加煮麥麩,大家不能飽,我求求佛菩薩。他們殺不上山來,又不許我們下山,活活要把我們餓死,我們和他們有什麼仇恨呢?”立青道:“長毛許我們投降的話,你們也同意投降嗎?”老太道:“那有什麼不願意呢?誰坐天下,我們跟誰納糧,隻要讓我們作太平百姓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