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太平軍安民(2 / 3)

鳳池已是抓著立青的手,慢慢坐了起來,將他推了一推道:“你立刻引我走吧。看過之後的話,那就不用說,難道我們還能夠在昨晚所說的話以外,再找出一個什麼好的法子來嗎?但是想不到好法子,我也不能不去看看。”立青心裏那一番紊亂,正也和他父親一樣,就陪了鳳池靜悄悄地到前寨門來。大概是為了天色太早的緣故,遠遠地,就可聽到呼呼鼾睡聲由寨牆卡棚子裏麵傳了出來。牆垛下,倒也有兩個打更的,全穿了一件短襖子,蜷縮了身體,倒在牆腳下。立青看到,身子一挺,就要喊叫起來。鳳池將他衣服拖住,不讓他叫了出來。因低聲道:“你看地上有一支箭,上麵縛著一封信呢。”鳳池招招手,叫他把信拿過來,立青將信呈上,鳳池捏到手裏看時,是鼓鼓的大包,那信封是棉料紙上寫的,上麵寫著呈天明寨團練總董李鳳池大人開啟,下署太平天國職同師帥汪緘。撕去那紙封,裏麵是一張棉紙印的大字,一張是用薄竹紙寫的小字,大概是用箭射上山來,要減去重量的緣故,那大字是一張布告!上寫:真天命,太平天國大師左軍主將、翼王石為訓誨潛山縣良民,各安主業,勿受妖惑,驚惶遷徙事。照得天父天兄大開天恩,親命真主天王宰治天下,又命東王及北王輔佐朝綱,業已建都天京,現下四海歸心,萬邦向化,今特命本主將前來安徽,撫安黎庶,援救生民。爾等良民,生逄其時,何其大幸,茲因四路,尚有漏網殘妖,未盡誅滅。業經特派大員,統兵四出搜捕妖魔。誠恐爾等惑於謠言,擅自遷徙。縱有點點殘妖,竄入該境,爾等即遵本主將前次頒行訓諭,一體嚴拿解呈安徽,自有重賞。為此特行訓諭爾等良民,須要敬天禮王,自有天父,看顧也。切不可妄聽浮言。須知一經遷徙,或去主業或去性命,其害不可勝言。統侯天父之權能,將四海胡妖誅盡,自享永福於無窮也。爾等其各凜遵,毋忘本主將訓誨殷殷之至意也。

切切毋違,訓諭。

這一通文告裏,除了潛山兩個字,是用紅筆填寫而外,其餘都是刻的老宋字印刷出來的。在後麵一行年月,乃是太平天國癸好年空著月日未填。鳳池看了兩遍,點點頭道:“是石達開來了,這東西汪家父子不敢捏造。好字是醜字改的,這也可見他們識見之陋。”於是再把那張竹紙信展開來看。上寫:負罪弟汪孟剛,率子學正死罪死罪,恭啟鳳老尊兄台前,竊嚐讀聖賢之書,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又曰: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寇仇。胡妖竊踞中夏,已二百年,吾漢人奴顏婢膝,仰息至今,豪無異言,實為大恥。弟束發受害,早見於此。徒以茅屋書生,無能為力,而迫於親命,亦複數下場屋。以弟之才,雖不能高登龍門,亦何至不能青一衿。乃貪庸滿朝,埋沒有識之士,使弟滿腔素願,無由得現於世。此猶曰:文章憎命,千古同慨也。而去冬弟仗義一言,為鄉人解圍困,竟以得罪劣紳猾吏,傾家蕩產,身遭縲絏。更以父母清白遺體,受贓官之凶杖。苟非遇逢天運,則弟九死無以白其冤。

凡此種種,即不相告,兄豈不知。幸上邀天幸,得參軍末,奉命肅清四境,然後北進。不期兄迷於妖言,練勇違天,負嵎自固。弟受有軍命,更受監製不能不相與周旋,然一念賢喬梓解囊相助,數次周濟之大恩,則又不忍一矢相加。陣上遭遇多回,無不退避三舍,想公達人,亦必知之。

然天與妖不兩立,公與私難混言,弟服從軍法,終不能使軍以去。

自知負我良友,無以自明,今幸天父天兄,大開天恩,我主天王,大開鴻恩,特派翼王五千歲,率軍西上,安撫安徽所有良民,一律保其安居樂業。附投訓諭一通,可以複按。其中漏網妖孽之語,本屬泛指,有蓄發來歸者,實無不赦其既往。翼王英姿挺發,胞與為懷,湘楚之間,早有仁聲。今聞賢喬梓為吾邑人才,昨特傳諭於弟,令傳諭兄等,解甲下山,請罪帳下。不但寬宥以往,並當有所借重,以圖大業。弟為兄計,此誠千古不易得之機緣,滅胡之業,時正待耳。萬一兄以執其一偏之見,欲為周之頑民,弟亦當以性命家族相報,另放一線生路,縱兄率家人遁去。唯前途荊棘甚多,非弟所能保耳。子老跳崖自盡,愚忠可敬,已由兒子學正收其骨葬之,仍盡子婿之禮,朱夫人及其令愛,當尚在山,乞為致意。兄若尚認弟為血性中人,不以為詭計,則請一函相示,弟當命兒子隻身上山,麵呈一切。專此敬布腹心,諸維亮察!

鳳池兩手捧了信紙,看過了兩遍,昂著頭淡笑了兩聲,立青看了父親臉色,一時卻不敢問活。鳳池笑道:“汪孟剛倒沒有忘了我,你拿這信去看吧。”說時,把信遞到立青手上。他隻看了一半所在,兩手捏了信紙的中間所在,嗤的一聲,就把信紙撕成了兩半。鳳池喝道:“你這是為什麼?我們若是用著仁恕的眼光來看,他這一番信的意思,不能算壞。至於我們怎樣應付,這是我們的事。”立青道:“他將恩不報反為仇,要我們去投降長毛,這不是太看不起我們了嗎?”鳳池搖頭道:“不!他們眼裏心裏的是兩種說法。本來古代許多不安分的人,都倚了時勢一點變動,圖一個半生富貴,可是這個時候,就要人把眼光放遠一點,像張良跟隨劉邦、徐達跟隨朱元璋,那都是千載一時的事。孟剛為人,我是知道的,功名心太重,他屢試不第,又找不出第二條功名道路,這就不得不隨了長毛去打的糊塗念頭。長毛這一套玩意,現在我們總也可以看得出來,完全是神道設教,而且他們所奉的神道,中國向來未聽到,乃是傳自外洋的。這樣的神教,老百姓做夢也沒有想到,怎樣可以鼓動人心?我們看由古到今,有幾個用神道設教,能建成基業的。所以汪家父子,就是利祿盅心,也還走錯了路。”立青站在旁邊聽著,不由得連連點頭道:“父親這番話,自是至理名言,可惜沒有方法去對他父子二人說。”鳳池道:“這信不是說汪學正願意上山來嗎。那麼,我們就回他一封信,把他約了來,隻是怕他沒有那種膽量。”立青道:“那倒不然,汪老四為人,我是知道的,他隻要看清了哪條路可走,定就順了路子走,倒是不怕死的。我們以往那樣待他,他還能疑心我們嗎?”鳳池將手慢慢地撫摸著胡子,點了兩點頭道:“你這話卻也是有理的,那麼,我們不妨回他一封信試試看吧。”立青道:“我也是這樣想,何妨就約他上山來。他所說的話,我們能聽就聽,不能聽付之一笑,也就完了,何必放在心上。”鳳池點點頭道:“你有這樣的想法那就行了,可以立刻回他們一封信。”父子兩人把話說得高興些,究不免驚動了在寨牆上打瞌睡的。其中一個,蜷伏著身體,在那牆角落裏,扭了兩扭,嘴唇皮隻像吞水似的閃動著。鼻子裏哼哼作聲,就說起夢話來了。他道:“這大碗白米飯,不要糟蹋了。我們慢慢地吃。”他雖是說夢話,那聲音卻是很大,另一個人隨著這話就跳了起來了,他道:“哪裏有一大碗白米飯,要吃就大家分一點。”當他說著這話,跳了起來的時候,一睜眼看到大家站在寨牆上,而且李氏父子也在這裏。這雖沒有什麼犯法之處,但立刻想到自己是巡更守寨門的,怎好天色大亮還躺在這裏做夢。於是向鳳池躬身微笑道:“鳳老爹,這樣早就出來了,身體已經好了嗎?”鳳池還不曾答活,立青正了臉色道:“你們所做的事,我不用講,你心裏頭也該明白了。這個地方是你們應當躺下來睡覺的所在嗎?若在平常,長毛偷著爬上了寨牆,我們山上人,全都沒有防備,豈不壞了大事?”那人答道:“三哥,我們可沒有那股子勇氣,餓了這些天,做什麼事全沒有力氣,你還要我們站在這裏熬夜,我們哪裏能夠?”立青道:“怎麼是餓了這些天,難道你們全沒有吃東西嗎?”他淡淡地笑了,答道:“三哥,你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現在山上的口糧,是每人一天一升麥麩。我們這樣的金剛大漢,憑了這一升大麥麩,就可以度一天的性命嗎?”說畢,接著又發了一聲淡笑。鳳池對那人看看,本來要說一句什麼。但是一眼,看見他黃瘦的臉子,尖削著下巴,兩隻眼睛也呆了,看人沒有了神。便和悅了顏色向他低聲道:“楊二哥,你所說的,怕不是沒有道理,不過我們守這山寨,原是認定吃苦來的,隻要認定了這一種天地正氣,就是吃黃土過日子,我們心裏也是安然的。你說吃麥麩不能過日子,就是我這樣大把年紀的人,也並沒有吃什麼好東西吧?”他們說了這樣大串子話,又把遠處另一個睡覺的練勇驚醒了起來,揉著眼還一手扶了鞋,才站定了。那楊二哥道:“鳳老爹,你看看吧?他也是這種癆病鬼一樣,大概餓得不能動的人,不止我們兩個了。”鳳池倒被他這句話提醒,連立青的臉色,也都看了一看。終日在一處的人,漸漸地,肥或瘦是看不出來的。鳳池原來是沒有留意著立青的臉色,現一留心下來,果然的,他不但臉瘦許多,而且也沒有什麼血色了。這就心裏一動,因點點道:“好吧。你們也不必發急了,好在我們守這山寨,也不能有吃黃土那一天,多少我總得替在山上的人想一個萬妥的法子。而今就有一個現成的法子可想了。”說著,把立青手上的信紙拿了過來,舉了兩舉。立青看到,不免紅了臉,把眼睛瞪得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