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州順南街,原本是販夫走卒們棲身之地,清一色窩棚,鳥巢般胡亂搭在江邊沙灘上。
大清康熙年間,山西人雲十鶴隻身來到遂州時,就和一幫腳力在此落腳。憑借著晉人的實幹和機巧,短短幾年時間,雲十鶴很快成了遂州城裏赫赫有名的大老板,時人稱北有“九醬園”,南有“十碼頭”。
此話講的就是當時遂州城裏兩大富商,一個是城北開醬園的張九天,他生產的“九”牌醬油,口感醇厚,名噪蜀中,攤子蓋了半個遂州城。另一個就是順南街涪江碼頭老大雲十鶴,他所統領的船幫,上管梓、遂二州,下轄渝、夔兩府,千裏涪江十大碼頭都姓了一個雲字。雲家的貨更是遠銷滇黔桂粵,船發漢口九江金陵。
人說鶴爺大清早站在碼頭上咳嗽,半個遂州城都要打擺子,此話一點不假,看看偌大的“雲中居”就知道了。
“雲中居”是雲十鶴的府第,坐落在涪江之濱,占地約有百畝之闊,在繁華的順南街上十分地顯眼。從天上宮繞過州衙大門向涪江邊行去,遠遠就能看到“雲中居”高高的院牆和大門兩側雄奇無比的石獅子。十丈高的桅杆矗立在宏闊的廣場上,桅杆頂端呼啦啦飄揚著一麵“雲”字大旗,那是“雲”字船幫的威風旗。誰要是能夠持有雲家布製的“雲”字小旗,那肯定是走州吃州,走縣吃縣。
雲十鶴勢大財雄,喜歡結交江湖豪客,他看不起渾身酸臭的張九天,整日裏圍著州衙裏的人打轉轉。那些年,順南街因為一座“雲中居”變得熱鬧非凡,隔三岔五就有外地的江湖朋友前來投帖拜會“鶴爺”。雲十鶴不分貴賤親疏,一律高規格地款待來者,動輒去“玉堂春”酒樓大醉一台,設若朋友囊中羞澀,少不了有銀兩相贈,江湖上就送了他一個好名聲——“仁義雲十鶴”。涪江流域上九縣下九縣的人,誰不說聲鶴爺好?據老輩人講,雲十鶴真的是個人物,豪俠仗義,別的不說,單是“雲中居”常年養的食客,就多達百人之眾。
常言說得好,一山容不得二虎。日子久了,遂州城裏的兩個老大自然就心生齷齪。張九天看不慣雲十鶴成天揚威耀武的派頭,雲十鶴更痛恨張九天開煙館妓院禍害百姓的做法。兩家人常常為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發生摩擦,後來發展到持械群毆,甚至相互搗毀對方的業務場所。這樣的事接連不斷地發生,兩家的怨恨越積越深。表麵上看,每次爭端都是雲十鶴贏了,暗地裏張九天卻無時不在盤算,怎樣才能鏟除“雲”字船幫,自己獨霸遂州。
直到白蓮教起,張九天才找到機會。他懷恨“雲中居”的人搗毀“楊柳青”妓院而心生惡念,暗地裏稟報州府衙門,信口雌黃地汙蔑雲十鶴是白蓮教匪。陰使下人滿城散布謠言,說船幫的人多年來橫行遂州城鄉,估吃霸賒,欺行霸市,就是有白蓮教為他們撐腰所致。
州裏的大爺們吃了張九天的“好處”,又見他說得有鼻子有眼睛的煞有介事,便不問青紅皂白,發兵將“雲中居”團團圍住,凡是寄食在雲家的外人一律按匪論處,全部就地斬首。
雲十鶴及其家人三十餘口,悉數捆綁下獄,打入死牢候審。州府衙門唯恐事生變故,不待刑部核準文書送達,便假以“白蓮教匪”之名,夜裏秘密將其全部處死。刑斬翌日,即立三十五根百尺高竿於東門外犀牛堤上,一一懸首竿頂,示眾十日後棄於涪水之中。
捕頭陳豫川聽到這個故事,已是二十年後的事了。
那天他在天上宮喝茶,聽好友龍彪擺了這段龍門陣,心裏就有一個感覺,可能會有後續故事發生。龍彪臨走前,特別提到當年官府清剿“雲中居”時,漏掉了雲十鶴六歲大的幺姑娘,那個女娃兒小名叫三娘,也不知道現在是死是活。
龍彪是潼川府的船幫老大,大老遠跑到遂州城,僅僅為了和豫川兄敘敘舊?他在擺這段陳年逸事時,一共歎息了五次,而且歎息之聲一次比一次沉重。
陳豫川知道龍彪是個有情有義的漢子,也知道他與雲十鶴的關係非同一般。有人曾經告訴過他,沒有雲十鶴的幫助,就不可能有潼川府的船老大龍彪。陳豫川向來敬重龍彪的為人,說他是真心可以相交的朋友。
錢財如糞土,仁義值千金。二十年過去了,龍彪隻要一提到雲十鶴,還口口聲聲鶴爺鶴爺地叫個不停,臉上全是敬仰之色。
陳豫川不知道龍彪為什麼多次在他麵前擺這個故事,而且這一次比上幾次都講得仔細,仿佛在暗示他什麼一樣。
傍晚時分,陳豫川辭別龍彪回到家裏,他本想和夫人說一說清明節到鄉下給祖墳掛青(白幡)的事,丫鬟翠兒卻說夫人和小姐到縣令魏大人府上吃茶去了。陳豫川沒有多想,便獨自到書房裏看了一會兒書,然後回到寢室裏準備休息。正待寬衣解帶,大門外傳來護院犬兩聲汪汪的吠叫。陳捕頭以為夫人回來了,遂停止了手上的動作,兩隻耳朵靜靜地聽著外麵的動靜。
說來也怪,那隻護院犬叫了兩聲後,再沒有了聲息。
陳豫川立即警覺起來。
黑暗中,他發現有人悄無聲息地潛到了寢室外的木窗下。來人蟄伏片刻後,起身輕輕撬起木窗來。
陳捕頭吃了一驚,何方毛賊如此膽大?居然敢來他陳豫川府上胡作非為!當下凝神靜氣,一聲不響地步出後門,悄悄繞過去,準備一舉將其擒獲。
誰知那人十分機警,以陳豫川之能,居然被他覺察!
陳豫川吃了一驚,伸手便要拿他右臂的曲池穴。那人不待陳捕頭手到,身子早已如一隻大鳥衝天而起,迅速地越過院牆,向黑暗中遁去。
陳豫川足尖一點地皮,身子亦如飛燕一般輕輕躍起,優雅地朝那人直撲過去。
情急之下,賊從懷中掏出一物,照著陳豫川的麵門打來。
陳捕頭隻覺得一股罡風破空勁飛,心裏不由暗自讚歎,好強勁的腕力!當下不敢怠慢,運氣護住全身要穴,右手抽出腰間軟劍,挽一朵劍花,擋住飛來之物。
“噗”的一聲響,暗器直墜地上,輕柔如紙團。
陳豫川又吃了一驚,那人竟以如此綿軟之物,當暗器使用,其腕力當真是驚世駭俗了!就在這電光閃逝的遲疑間,那人早已不見了蹤影。
陳豫川不再追趕,轉身喚來丫鬟翠兒掌燈,仔細地尋找那件“暗器”,果然是一個小小的紙團。陳捕頭就著燈光展開一看,立即吃了一驚,隻見箋上歪歪扭扭地寫著一行字:“要救夫人和小姐,明日獨自上象山。”他不明白,以小女之能,何以會落入他人之手?待他細看了落款處後,更是大驚失色,落款處無名無姓,卻胡亂地畫了一隻柳葉鏢!
陳豫川混跡江湖三十年,自然識得此鏢,那可是涪江慣匪“水上飄”柳如煙的獨門暗器啊。瞬息之間,陳捕頭想到了十三年前,他擒獲潼川大盜汪雄時,汪雄曾經說過的一句話:“自有我大哥為我報仇!”汪雄嘴裏的大哥,就是指“水上飄”柳如煙。
陳豫川仔細看了看紙上的留言,判定妻女暫無性命之憂。他深知柳如煙一類的人物,雖然心狠手辣,卻特別顧麵子講江湖道義。“要救夫人和小姐”一句話,至少告訴了他一個信息,即使要殺要剮也會等到他去營救之後。這就給了陳豫川機會,他有把握讓老婆孩子安全回到家中。
十九歲那年離開師傅陽明生後,陳豫川就端上了“六扇門”這碗公差飯。三十年來,大小數百起案件,成就了他威震江湖的“鐵血神捕”名頭,並憑借超凡的膽識和卓絕的武功,一次次逢凶化吉轉危為安,陳豫川堅定地相信,這一次也不例外。
當然,這一次與以往有所不同,他得一個人去麵對神龍現首不現尾的慣匪柳如煙!箋上寫得很明白:“獨自一人上象山”。如果兄弟們去了,豈不壞了人家的規矩?壞了規矩,夫人和小姐的安全便得不到保障。唉,如果自己一人上象山呢?他又怕柳如煙不講江湖規矩,仗著人多勢眾,不僅要了自己的性命,身在魔窟的妻女同樣難逃厄運。
陳豫川左右為難,一時沒了主張。他思前想後,實在想不出柳如煙有什麼理由要綁架自己的夫人和小女?難道真的是為了給汪雄報仇嗎?如果真是那樣的話,自己去與不去、一人去還是幾人去,都是一樣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