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十六,天雨雪。
川北觀音鎮。
兩排穿鬥結構的木質平房,夾著一條青石鋪成的狹長巷道,陰暗而又潮濕。
打烊時分,紛紛揚揚的雪下得正酣。李十二斜戴著竹鬥笠,終於來到觀音鎮場口。他身著青布長衫,不急不緩地走進鎮裏那條臨河的小巷,雪花映著他長長的身影,有些模糊。
小巷狹窄而幽長,風雪中寂無一人。
李十二就這樣緩慢地走著,像趕集夜歸的男人看見了家門口掌燈張望的女人一樣,臉上充滿無限幸福的溫馨。李十二十分清楚,這份輕鬆和安詳正是自己目前需要擁有的心態。自從那日受傷後,他便時刻告誡自己不要急,必須保持“飛鷹”一貫沉穩的形象,讓跟著他的人看不出任何破綻來。
天氣很冷,冷得讓他幾乎不能再堅持下去了。然而,肉體上的痛苦絕不可能摧垮他的意誌,真正讓他感到不安的是,十多天來,始終有一股比冰還冷的刀氣,時時逼近他。
一股透骨的刀氣,如妖。
李十二麵無表情,腳下的步履沉穩如故。風雪中,他扶了一下頭頂上的竹鬥笠,心裏便有了溫暖而踏實的感覺。隻要竹鬥笠在,聯絡他的人就一定會來,他想起總舵主臨行時說的話,臉上有了一絲不易覺察的笑意。
李十二是個孤兒,五歲那年冬天,遂州船幫太和會總舵主李天君收養了他,從小親如己出。總舵主不僅悉心照料他的飲食起居,還毫無保留地將幫中秘不外傳的“太和三十六式”私授給他。李十二受此恩寵,抱著感激之情潛心苦修,十餘年間,一身功夫在太和會中已無人能出其右。尤其是輕功,早已獨步武林,江湖上稱他“飛鷹李”。
李十二一邊緩慢地走,一邊想些不著邊際的陳年舊事。每每憶起從前,總是讓他很感動,因為太和會,因為總舵主。
李十二的眼角,有淚水悄然溢出。
二十天前,涪江上第一大船幫太和會發生變故,設在遂州米市街的總部,突然遭到數百名不明身份的黑衣人圍攻。一夜之間,總舵主李天君和幫中數十位兄弟慘遭殺戮。
總舵主臨終前,親自將一封密函交到李十二手上,叫他務必想方設法送到利州紅衣天仙手裏。李天君滿懷深情地把一頂從不離身的竹鬥笠送給他,小聲說了兩處聯絡地點和接頭暗語。
李十二在總舵主拚死掩護下,憑借自身獨步天下的輕功“鶴舞春光”,隻身殺出重圍,沿川陝古驛道,人不離鞍馬不停蹄地飛奔北進。
臘月初九中午,李十二來到第一個聯絡點——金牛鎮鐵匠鋪。
鐵匠鋪裏爐火正紅,一老者指揮著一少年,在鐵砧上不停鍛打一把毛坯鐮刀。老者右手持鐵鉗夾著毛鐵,左手持小錘輕敲,少年則揮舞大錘,隨著老者的錘點使勁錘打。毛鐵由紅變青後,老者夾去砧旁水桶淬火,“噝”一聲水響,冒出一股白煙騰地彌漫開去。複入爐膛燒紅,再鍛打再淬水,反複再三,一鐮終成。
李十二饒有興致地觀察良久,確信無他,便上前搭話。
老者正歇氣抽煙,冷不防持錘擊向李十二前胸。
李十二吃了一驚,側身錯步躲過來錘,方待要問,猛覺一股更為淩厲的銳風,直奔背心而來。火石電光間,那個貌不驚人的打鐵小夥計,“呼呼”揮著一柄大錘,挾雷霆之威從後麵轟然擂到。
猝不及防之下,三人戰成一團。交手五六個回合,“飛鷹”左胸即遭少年鐵錘擊中。好在當日金牛鎮上趕集,圍觀者甚眾。李十二乘亂逃脫,沒日沒夜地趕了三天路程,直到現在才心力交瘁地來到觀音鎮。
一路狂奔後,“飛鷹”的內傷迅速加重,連呼吸也十分困難了。但他努力支撐著,自從入得觀音鎮來,步履始終如一地沉穩,哪怕現在快要邁不開步了,也依舊不慌不忙地向前走著。
青石地板上的積雪漸漸厚起來,雪光映著空寂的小巷。
戌時,李十二到了鎮北的觀音庵。他站在庵門前,默想了一遍聯絡暗號後,在緊閉的木門上叩了六下,手法三輕三重。
“□□□”,“嘭嘭嘭”,叩門的聲音清晰地傳得很遠,引來遠處一陣犬吠聲。李十二尖起耳朵聽著庵裏的響動,見久無回應,隻得摘下頭上的鬥笠,又緊了緊腰間的英雄巾,提起最後一口氣,左足足尖輕輕一點,竹鬥笠已迎風斜飛而起,人也如大鳥一般掠過院牆,輕飄飄地落入庵內。
庵中一燈如豆。
李十二穩穩地站在觀音庵天井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