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別了天蓋寺,依舊沿著石梯小徑拾級而上,過蒙泉井,穿靈泉院,徑直來到半山腰的甘露寺。
寺廟的大門前,早有一位青衣童子相候,見了蘇軾一行人,連忙擺出童子拜觀音的手勢,雙手合十地放在胸前,低頭說道:“蘇大學士否?師尊在上禪院已相待多時矣。”
蘇軾吃了一驚,甘露寺的小沙彌怎麼會知道自己的行蹤?
青衣童子見蘇大學士滿臉疑惑,便自言自語地說道:“師尊自京城開封歸來後,不止一次地說蘇大學士必來蒙山,告誡我們務必多加留意,峨冠而多髯者就是蘇大人。今日見大人美髯拂胸氣質高絕,加之幾位官爺又說的京師官腔,由此判定必是大人無疑也。”
蘇軾聞聽童子所言,心中暗自歎服,聖僧真是料事如神。
一行人隨青衣童子來到上禪院,老僧果然煮茗以待。禪院是一座木質結構的小樓,會客的雅室約有三十平方米,木地板上纖塵不染。窗明幾淨,望之如畫中之景。
臨窗處,放置著一座三足青銅風爐,甚是古雅,每隻銅足上分別鑄造若幹銘文,從左至右分別為“坎上巽下離廣中”、“體均五行去百疾”、“聖唐滅胡明年鑄”。三足之上,風爐腹部鼓突處又各置三個小窗,共鑄六字,曰“伊公”曰“羹陸”曰“氏茶”。蘇學士看了一會兒,知道正確的讀法是“伊公羹”和“陸氏茶”,頓覺這座風爐不簡單,仔細鑒賞之下,居然是大唐貞觀年間的傳世之物,十分地珍稀。
蘇軾心中肅然起敬,整整衣冠端立門外。
爐中炭火微紅,上麵置一銅壺,壺大如鼎,裏麵盛滿山泉。
老僧立一旁閉目聆聽水聲。
初沸如魚目,微微有聲,老僧放出少許川鹽入壺內,用柳枝輕輕調和均勻。二沸則壺沿四周如湧泉連珠,老僧急忙用木瓢從壺中舀出滿滿一瓢水,棄倒在陽溝中,速用竹筷環蕩壺心。三沸水勢如奔濤濺沫,老僧即下嫩芽,一壺茶湯乃成。頃刻間,嫋嫋茶香,飄於山寺之間。
老僧奉茶邀蘇軾入室內,其餘諸人別室吃茶相候。
蘇學士再整衣冠,隨老僧進入雅室內。室內一爐一壺一茶幾,二椅三門四窗數條字畫,古樸雅潔,渾如畫屏中。
老僧將茶湯用木碗盛了,置幾上。
蘇軾細觀茶湯色如琥珀,氣如幽蘭。雙手捧碗徐徐飲入,含在嘴中再三品讀,味比晨露略甜,花蕊玉味稍淡,當真妙不可言。
“大師煮茶未見特別之處,茶具也隻是尋常之物,何故所烹之茶妙絕天下?”蘇軾乃當朝名士,又是茶道中一等一的高手,卻也是第一次飲到如此佳品,不禁發問相詢。
老僧笑而答曰:“無他,唯山水佳而已。”
蘇軾當然不信老僧的話,正色道:“聖上遣軾返鄉,皆因當日大師所言蒙茶而起,如不明就裏,蘇某豈不有負聖恩?!”
老僧見蘇學士出言相責,並不惱怒,依舊微笑如故:“貧僧所言不假,大人豈不聞名山多佳泉之說乎?既有佳泉必然有佳飲,大人您說是也不是?”
蘇軾見老僧顧左右而言他,心中甚是著急,推說烹茶之法沒有可取之處,想去看一看茶的製作工藝,真正領略蒙茶的神妙。
老僧笑了笑,他當然知道蘇軾心裏所想,便滿口答應他,願做向導相陪左右。
蘇學士隨老僧來到甘露寺的後院茶場裏,看見數十位茶工在流水作業。采、蒸、搗、拍、焙、穿、封七道製茶工序,環環相扣,嚴謹有序,殊無差錯。
蘇軾一一仔細地觀察,仍然沒有發現什麼特別的地方,而且所用的嫩芽還稍遜於西湖的龍芽,品相也趕不上洞庭君山的碧螺春。他實在想不明白,這蒙山茶怎麼就有那麼美妙的口感呢?
老僧一步不離地跟著蘇大學士,始終不發一言。
蘇軾在老僧的陪同下,來到了赫赫有名的皇茶園。園中十幾株千年的老茶樹,早已光光禿禿地沒有了一片嫩芽。蘇軾這才想起,穀雨節已經過去了七八天了。茶語說得好,“寧吃明前一片霜,不吃雨後一片桑。”說的就是清明前的嫩芽兒猶如春雪一般喜人,穀雨後的老茶葉味同桑葉一般無趣。
想到這裏,蘇軾自個兒都覺得有些好笑。現在立夏將至,茶園裏能看見什麼呢?
老僧見蘇大人默默不語地想著心事,知道他不想再看了。便叫來青衣童子,吩咐他早早侍候蘇大人去上禪院的客房中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