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義鳳帶著陳長捷出了地下室。外麵的光線很亮,很刺眼。人們剛從暗室裏出來,晃得連眼睛都睜不開。陳長捷在經過警備司令部大樓時放慢了腳步,依戀不舍地望著大樓。王義鳳催他快走,他也沒有聽見。
大樓旁邊就是國民黨的廣播電台。播音員還在廣播著鼓吹他們戰績的新聞。幾個戰士衝進去,對播音員說:“小姐先生們,可以休息了!”播音中斷,永遠地中斷了。陳長捷望著吊在房簷口的變啞了的喇叭,又是一陣搖頭。他覺得自己正是從此刻起從天津大地上永遠地消失了。
人流如潮,滿城笑顏。天津解放了,歡慶的人群擁滿大街小巷。這時,出現了一個老者。他不惹人注目,但又好像很顯眼,因為他是一個穿軍裝的老頭。
他那一身棉軍裝和天津街上任何一個戰士的軍裝一模一樣,胳膊肘上、前襟處補著補丁,大針大線的;褲腿邊卷了一圈,上麵留著泥泥水水的痕跡;腰間束一條寬寬的皮帶;足蹬一雙跑山鞋,鞋頭踢開了一道小口子。
他不是莊稼老漢,而是剛剛就任天津市軍管會主任的黃克誠將軍。
黃克誠從戰場上下來,現在又走進了另一個戰場——停息了戰火硝煙的天津也是一個戰場。這裏的生活是新的、陌生的。工作也是新的、陌生的。
軍管會主任是這樣走進天津的:他一沒騎馬,二沒坐車,而是雙腿步行而來。他身邊沒有前呼後擁的工作人員,也不見迎接他的大軍,隻有一個警衛員遠遠地跟在後麵。
其實,一個軍管會主任應該擁有的黃克誠將軍都有,隻是今天他全免了。給他配發的那輛美式吉普車,就在軍管會的院裏閑置著。他說,和天津人民初次見麵,坐著小車去太“威風”了。你不是站在他們之上的官太爺,而是他們之下的勤務員。群眾如果叫我“黃主任”,那就隔一層了。群眾如果見了我都閃路讓道,那就見外了。大家喚我“黃老漢”,貼心啊!本來嘛,我就是個老頭,快50歲了。
黃克誠在天津街上“溜彎子”。他走得很快,有時又走得很慢。
他來到一個居民區,和相遇的每一個老百姓打招呼。誰也不知道他的身份,誰也不怠慢他。大家都願意跟這個老頭搭話,跟他聊天。至於自己所談的這些瑣瑣碎碎的事兒,對這位老漢意味著什麼,他們沒去考慮。老漢說過,自己的認識是一個世界,群眾的認識也是一個世界。今天是一個世界,明天也是一個世界。人民讓我當軍管會主任,這腦子裏不多裝些世界,行麼?
黃老漢的心是一個很大的世界。
他來到一個工廠,先是和看門的老頭、後是和幾個工人聊。同樣,誰也不知道他的身份。正因為這樣,他們彼此談得很隨和,很知己。他問一位老工人:這一陣子打仗,可苦了群眾。現在天津解放了,對咱們政府有啥要求?那老工人打量了一下黃老漢,笑笑:啥要求?多著哩。告訴你這個土八路,你也不會給我半斤米、一兩鹽,管啥用?黃老漢聽了光笑。
他走到一個軍營門前,猶豫了一下,不打算進去了。“八一”軍旗飄揚的地方是他的老根據地了。那裏的情況還不熟悉?可是,最後還是走進了軍營。今天的營地和他過去呆過的那些營地大不一樣了,出現了許多新情況。他對戰士們說,你瞧你們現在在天津大街上站崗,看到的盡是花花綠綠的世界,過去打仗哪兒有這些,十年八載看不到一個女人……
他就這樣走來走去,在天津街頭轉著。他沒有標明自己的官銜,也沒有人打算宣布他的官銜。他覺得自己輕便多了,也隨便多了。他深信,他以這樣普通人的身份所得到的收獲,一定會比把軍管會主任這個頭銜舉在頭頂所得到的要大得多。中國老百姓很怕官。
當然,絕對的封鎖是不可能的。後來,大家還是知道了一切。原來這個莊稼漢老頭是咱們天津衛的頭號大官呀!於是,那麼多的人感歎:真沒有想到!
那天黃克誠一到軍管會辦公室,就對大家宣布了他的“章法”:
“我黃克誠進天津時穿著這身衣服,有一日出天津時還是穿著這身衣服,保證原封不動!”
這“章法”是他為自己訂的,他沒有任何意思讓每一個人都效仿自己。黃將軍主張年輕人穿得漂亮一些、講究一些,尤其是姑娘們,不會打扮自己那是不行的。
好些居民都向黃克誠反映了這樣一件事:解放天津的槍聲平息後,人們看到市內一棵樹上掛著一塊手表,還有一張讓人招領的紙條。這塊表是一個解放軍戰士清理戰場時在街上揀到的。他找不到失主,隻好想了這個著。
這個樹上結手表的故事在天津流傳得很廣,幾乎家喻戶曉。
黃克誠聽後隻是說了一句:“應該這樣做。完全應該。”
一個瘦老頭,使天津人民看到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