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3 / 3)

煤礦上是八點上班。我們還算來得早,十二點就輪到我們了,礦上沒有秤,也沒有磅,是按照容量計算,汽車、馬車多少錢不得知道,一個架子車裝滿五塊錢,估計在三百五十公斤左右,比一車的柿子重一倍還要多,不用擔心路不好把柿子震壞了,可要解決車子重,下坡得一個人站在車子後麵壓住,拉車的人使勁兒拽著,慢慢前行。一旦把握不好,車子失控,就像汽車下坡刹車失靈一樣,後果不堪設想。上坡兩個人可不夠用,如果是自家燒火用煤,可以用生產隊的牲口接車,而我們是為了換糧拉的炭,自然就不能沾生產隊的光了。兩家得組織四到六個人,按預計的時間、地點在坡底接車,一起用力把車推上來。

我們家鄉的地理位置是一個四麵低,中間唯獨凸出,東西走向十公裏,南北長度不到兩公裏的旱塬,人們都稱為長壽塬。實際並不有利於長壽,夏季被一條橫斷山脈擋住了直射的陽光,比周邊氣候相對濕潤,土壤保墒性好,收成比較穩定一些,但原始的耕種模式,改變不了饑不擇食的窮根,而這種獨特的地勢,增加了百姓的勞動強度。我們下一道坡,上一道塬把煤拉回來之後,要零點起身,再下坡才能把煤拉到三十公裏以外的平原地區換糧食。第一次家裏人不放心,一直把我們的車子送到坡底,川道裏的路相對平坦,趕天亮到了一個叫廟塬的大鎮點,天順哥確實名不虛傳,我倆的車子還沒有停下來,就有不少人上來打招呼,沒有談價錢就硬拽著天順哥就把煤拉到旁邊不遠的一戶人家。這戶人家顯得比較富裕,架子車直接就順大門拉進去了。主人看上去有四十多歲,言語很溫和,說你們走了一個晚上的路,很累了,不用再走了,我絕對給你好價錢,天順又不是外人。還說把煤就倒在院子裏,不用往後院灶房挑,自己下午沒事了慢慢提進去。此時,天順哥示意我把煤往院子左邊的一個角落裏倒了些,我猶豫了一下,兩次談價錢隻說了一半就被天順哥的一個眼神給逼了回去,他還向我視了個非常得意的眼神。

把煤卸好後,主人回屋不大一會兒就提著少半口袋的苞穀出來了,天順哥把我們拿的口袋張開,苞穀就直接倒進去了。然後主人好像故意笑眯眯地對我指著天順哥說,我們是多年的朋友了,他拉來的煤我放心,苞穀不用稱,保證要多出幾斤,不信你回去稱。我和天順哥都連連點頭,說了許多客氣的話,告別了主人。一出門天順哥就一臉得意揚揚的,在我麵前直誇他在這裏人緣是多麼的好,並神氣地對我說,不是我在給你小弟吹哩,除了你嫂子外,我在這兒還有個小孩娃,已經七八歲了,下次有機會來我讓你開開眼界。對於這無法證實的話,我隻有半信半疑地應著,但從心底對這位同輩有了一絲崇拜。

他說,兄弟,今天的事情已經辦完了,咱倆美餐一頓,回去就有精神了。我當然無條件地服從。按照他指的路線,我們走到了這個鎮點最東頭一個麵朝北,前麵放著幾個木桶的地方。門牌上沒有寫任何字。天順哥說這是個國營食堂,咱弟兄倆就在這裏美餐一頓。我說國營食堂要糧票,咱沒有啊!天順哥說,這你就不要管了。進去之後,一個胖乎乎的廚師問吃什麼,我們說來兩大碗麵,廚師說有糧票嗎,天順哥說,沒有。沒有吃不成,廚師說。你們領導在嗎?廚師一驚,你認識我們領導?天順哥答了一句,我倆是結拜兄弟。此時我捏了一把汗。廚師說,在後邊辦公室裏,你去吧。天順哥沒用多大一會兒就一個人出來了,手裏拿了個紙條給廚師。廚師看了一眼說,交四毛錢。我趕緊拿了五毛錢,廚師拉開抽匣找了我一毛錢,沒多大一會兒兩大碗熱麵條就端了上來。這碗不是一般的大,是西山人說的那種真正的大老碗。麵是手擀出來的,那個年代還沒有電動壓麵機。碗裏除了滿滿的白麵條外,還有豆腐、紅白蘿卜拌的臊子,雖然沒有肉,廚師說菜是大油炒的,吃起來非常香。吃完還不夠,我們每人還盛了兩老碗麵湯,將自帶的苞穀麵饃泡在裏麵。臨走時天順哥還趁師傅不注意,把別人桌上的老碗順手裝在饃袋子裏,我還沒反應過來,他就起身向廚師告辭向食堂外麵走。出了門沒等我問老碗的事情,他就先開口了:兄弟,第一次換糧順利吧?我當然十分滿意地說,這都是哥的功勞,不但糧換得順利,沒有糧票還在國營食堂裏美餐了一頓,除了你任何人都沒有這氣派。天順哥笑眯眯地說,那你得報答一下了。我說行。天順哥說,光說不算,得有實際行動。我說現在你割我身上肉吃都行,還有什麼做不到的。天順哥說,沒有那麼嚴重,我坐車上你把我拉上就行了。他這麼一說我反而感到有些過意不去,這算啥要求,快坐車子上,我把哥供上。說話算數?快坐,一點兒問題沒有,這還算事嗎?下苦人什麼都缺,就是不缺力氣。

就這樣我拉著他邊走邊說話,回去是一路小慢上,拉著換回來的三十多斤苞穀和他,那個年代人都不胖,但和糧食加起來有七八十公斤,開始還沒有什麼感覺,但越走越重了。大概已經走了十多公裏,我想再累也不能說,到那兩公裏的陡坡,天順哥不用說也會下來幫我的忙,現在說累,證明自己說話不算數。我硬撐著拉到陡坡底下,可他沒有絲毫下車的意思,我停下來說歇會兒再走,用意暗示他我實在太累,快走不動了。可他卻說歇會兒再走也行,沒多遠了,鉚著勁一鼓作氣就衝上去了。看沒有任何希望,我隻能拚了。此時的天已經黑了,記不清那天是十幾,月亮特別亮,我踩著月光,簡直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從這一公裏約三十度的陡坡下把架子車拉到坡頂的。

我一下累得癱在了地上,坐在街道國營藥店的簷台上,沒有一絲的力氣,可天順哥還是坐在車子上不下來,說現在都是平路,再堅持一下就到家了。遇上這樣的兄長,我兩股眼淚流了出來,可啥話也說不出來,好在年輕,歇了會兒又緩過氣來。當把天順哥和架子車送回去,我又拖著疲倦的身子回到家,母親開門時我已經沒有抬腳過門檔的力氣了,一下子倒在地上昏了過去,等醒來的時候,已經到了第二天晚上家家戶戶點燈的時間了。

煤礦、煤炭,我的整個幼年到青年的全部人生經曆都是和這兩個詞聯係在一起,由於貧窮荒廢了學業,小學斷斷續續地沒有讀完,中間因為請假多,留了一級,而這一年的冬天實際都在煤礦賣柿子,隻能說留了一學期,初中滿打滿算也是上了兩個春季,冬季也都是在拉煤換糧食,拉煤賣錢,兩天一趟用煤換糧,一趟賣煤,用賣煤賺來的錢再買煤換糧食……本該認真讀書上學的年齡,就是這樣度過的。

1975年是最後一屆推薦上高中,我因留了一級錯過了,1976年恢複高考,我是那樣的一種學籍,也就自然放棄了參加高中的升學考試,勉強拿到了一張兩年製的初中畢業證,由此我接受的正規教育畫上了終止符。

每個人的一生都能寫成一部書,而我這部書的前半部比較艱難,許多地方不說別人,就連自己也讀不懂,整個童年、幼年受教育的程度非常欠缺,也是一生無法彌補的缺陷。但是,生活往往就是這麼公平,讓你占了這頭卻顧不上那頭,學曆的缺失使自己在追求事業高度上留下自卑和缺陷,而過早扭扭捏捏地走向社會,讓我懂得了一個降臨在這個世界上的男子漢應當承擔的責任,更重要的是拓展了認識社會的寬度和廣度,為自己在人生的道路上,要做一個什麼樣的人,提供了堅實的參照。

煤礦、煤炭、礦工,我認識你的大幕才剛剛拉開,我的一生是注定要和你聯係在一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