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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才是大城市,一派欣欣向榮的工業美景,簡直太美了,美得讓人熱血沸騰。我那暖流湧動的心,不由自主地加速跳動。在激動與亢奮中,我倆不知不覺地到了城市最繁華的地段,真像趕集一樣,摩肩接踵。我倆的架子車占去了很大的空間,好在那個時期沒有見到城管,也沒有見到交警,也沒有限製架子車通行的“禁行”標誌,人們都是從我們前或車子後繞著走。沒人慢下來多看一眼這是什麼車,拉車子的人是啥模樣,好像他們早已習以為常,似乎架子車、拉車的人本來就屬於城市的一員。他們的淡定、從容,讓我意外又感動。

實在走不動了,也不好意思影響交通,隻好將架子車停在了一個門牌寫著“延安理發館”的門前,想著等下市人少了再走,不能老影響市容。可是越等人越多,不知道得等到什麼時候才能少下來。同伴從理發店半開的門縫裏,向裏麵瞄了兩眼,不知道看到了什麼,走到我跟前突然產生了奇想:咱進去剃頭(當地把理發叫剃頭)。我直接愣住了。不容我說話,同伴意誌很堅定地說,走,快走,我看裏麵沒人剃頭。我堅決不去,也不讓他去,心裏自言自語地說,自長這麼大都是父親用剃頭刀子剃,別說去理發館剃頭了,就連見也沒有見過。現在又是這副模樣,咋好意思進去呢。再說,在這裏剃頭不是白剃的,誰知道剃一個頭要多少錢,頭不剃餓不死人,但是飯不吃不行,賣柿子掙這點錢多麼不容易啊!家裏還在等錢回去托人到黑市上買過年的糧食哩(過來人都知道,那個年代,穿衣憑布票,吃飯要糧票,有錢買不到糧食),花錢剃頭簡直太奢侈了。看我還在猶豫呢,不知道他哪兒來的這股勇氣,硬拉著我推開了理發館的門。理發店一男一女穿著白大褂,等我們還沒有張口問價錢,那個看上去有三十來歲的男人就很職業性地先開口了,理發嗎?誰先來,洗洗頭。我再也沒有勇氣說什麼了,當然是同伴先上了。那時的理發館不像現在的那麼豪華,各種自動化設施一應俱全,那時的理發店隻有兩把椅子和一個臉盆架。那個女師傅給同伴把白大褂圍在脖子上,在一桶裏舀了瓢涼水,再從窗台上那一排的電壺(就是保溫瓶)中,熟練地拿了一個,揭開壺蓋,將熱水倒在臉盆的涼水裏麵,把同伴的頭壓進去給抹肥皂,用手洗……此時的我真不知道是啥心情,一個在農村幾乎和女娃都沒有說過話的同伴,哪兒來這股勇氣,要到這裏剃頭,而且還是一個漂亮的女人給洗。到底多少錢,我腦子已經沒有能力考慮這些了,隻感覺自己到了另一個世界,一切都飄了起來。我也看見同伴被女師傅把頭壓在水裏的那一瞬間,他的腿顫得非常厲害,幾次都把臉盆架撞得晃悠,隻可惜洗頭的女師傅隻顧著給他頭上抹肥皂,沒有感覺到。

我想同伴是親曆者,他的心情比我更複雜,如果是我,我也許很順服地讓這個女洗頭師傅擺布,也許不顧一切地衝出理發館,架子車什麼的一切都不顧了,跑到很遠、很遠的地方躲起來,後來會怎麼樣,也管不了那麼多了。當我沉浸在自己的思緒旁若無人時,突然聽那女的說,這個同誌咋這麼髒?我一下清醒了,思維又回到了現實,回到了理發館,鬼使神差地回了一句:“他是司機。”說這句話的時候,我幾乎沒有意識。那女的邊洗邊“哦”了一下說,難怪,整天在路上跑,怪辛苦的。

剃頭是那個男師傅,用的是電推子,我看見同伴聽到電推子發出嗡嗡的聲音時,頭一直往裏縮,從左邊推,他頭向右邊倒,從右邊推,頭向左邊倒,師傅矯正了他好幾次,他臉上的汗水像拉柿子上坡似的,一個勁兒地往外淌。理發師傅好像沒有任何感覺一樣,拿條毛巾淡淡地說了一句,頭不要動,把汗擦一下,又職業性做他頭上的活兒。此時,我開始擔心,同伴頭剃好了,我咋辦?師傅用毛巾甩掉了同伴身上的頭發,對著我說,給你洗。我已經沒有勇氣說出硬話了,喉嚨眼裏擠出三個字:我不剃。那個男師傅說,可以,你的頭發不是太長,過段時間長長了再來。我如釋重負,一下子輕鬆得好像在天上的感覺。

整個過程持續了多長時間,我不知道,按照常規理發也就十幾分鍾,但我好像整整過了一個冬天,一句不用理,讓我又回到了春暖花開的季節。而洗頭女師傅和理發師沒有任何的感覺,也許他們見得太多了,我們的不良反應,都在他們的掌控之中。隻是,那個理發師送我們倆出門的時候,架子車把理發館的門前占去了一大半,聯想到我剛才說同伴是司機的話,理發師非常驚訝地說:“哦,你們原來是這個車的司機。”

這是幼年時期發生在我身上的一個真實的故事,現在想起來還是那麼耐人尋味。

在那個年代,我們國家窮,沒有機械化耕種,科學種田還在起步階段,我們家鄉土地貧瘠,更是靠天吃飯,糧食產量低,農民普遍吃不飽肚子,但社會是公平的,不是誰一家窮,我知道最大的官,大隊書記到生產隊長家的孩子和我們一樣扒火車賣柿子,有時家裏也斷頓。窮,大家都窮,誰也沒有怨言,都在拚搏,齊心協力,共渡難關。所以,人們的心情和精神世界還是快樂的。

扒火車、拉架子車賣柿子,能解決生存問題,但也發生了許多不應該發生的事情。曾有一次,我們鄰村的一個人因扒火車讓安監人員訓了一頓,但最終還是讓上了車,這個人為了發泄私憤,轉火車掛鉤開關,導致車廂脫節,結果被拘留,專門在我們公社開公審大會,讓大家引以為戒。在人們心中,隻要生活還能勉強過得去,吃飽肚子,誰也不願意再受那種讓人擔驚受怕的苦。每年冬季,往西邊煤礦賣柿子的人越來越少了,尤其是三中全會以後,國家把土地承包給各家各戶,柿子和煤礦、火車的話題就漸漸從人們關注的目光中淡出了。

人總得要吃飯啊!計劃經濟時期,一切都得憑票供應,手裏即使有點錢也買不到糧食,隻能偷偷摸摸地買黑市糧,但是黑市糧價很高,量很少,隻能應急,解決不了根本問題,一旦被發現了就要受批判。聽說附近一個叫涼水溝的煤礦,不用開大隊證明,也不用礦長批條子,隨便去就能拉到煤,鄰村已經有人把煤拉到南邊換回來了糧食。這是天大的好事啊!為了證實這一消息,我還專門跑了幾公裏路去鄰村打探虛實,回答確有其事,但車太多,得趕半夜去排隊,等到天黑才能買到煤,去得晚了得等兩天。我和同村一個比我年齡大兩倍叫天順的同輩,先去試探一趟。雖是同輩,但人家比我年長得多,見識又廣,村裏人都知道,他在生產隊裏幹活,經常心不在焉,轉彎抹角地做一些小本生意,大家都叫他聰明人。那個年代,糧食是緊俏物資,一旦被查出來就給扣上投機倒把的帽子,糧食和架子車都會被沒收。父母考慮他和我們家關係很好,一來常在南邊做小本生意,人熟悉;二來見識廣,人活道。有天順哥在,他能把死的說成活的,不管遇到多大的麻煩事,都能隨機應變,順利過關,不會吃虧。說明情況後,他樂意帶我一起做煤換糧的生意。

我們淩晨一點鍾出門,以前賣柿子的方向是向西,而這次要到涼水溝礦拉煤是東北方向。走出我們村半個小時,下一道兩公裏的坡,過一條叫不上名字的小河,再爬兩公裏的坡,再有一個小時就到了涼水溝煤礦。這個礦在一個溝壑邊上,還沒有看見煤礦是啥樣子,就有一條長長的隊伍排在路的中間,有馬車,有毛驢拉的架子車,也有像我們這些人拉的車子,還有用騾子和驢來馱炭的。路的兩邊已經被騾子和驢橫七豎八地給占滿了。粗略看了一下,排的隊伍有一裏路那麼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