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這些善良的阿姨,讓我認識了真正的煤礦人、真正的礦嫂。我在之後從事的記者工作中,報道大小礦難不下十次,事故的善後工作處理中,經常有礦領導對遺屬采取惡劣的態度,碰到這種情況,我心裏就像在流血,我真想大呼一聲,為這些在痛苦中的阿姨們說句公道話,但職業的原則性不允許我這樣做,於是隻能在無人的時候對她們加以慰藉,再表達一點兒自己微薄的心意,隻有這樣,我的心靈上才能得到一絲安寧。
柿子賣的時間長了和礦上人相對熟悉了,除了無微不至關心我的阿姨們,還有許多叫不上名字的工人師傅,他們看見我們都爭相打個招呼,或者投來微笑的眼光,在與他們的聊天中,我也慢慢了解了這個煤礦的一些情況。
阿姨們的丈夫經曆的那場特大瓦斯爆炸事故,當時震驚了全世界,關中的一個生產大隊在那次事故中就有十三個鮮活的生命消失了,他們其中隻有三人結了婚,遺孀被安排在礦上充電房上班,或者其他類似的地麵工作;沒有結婚的遇難者,則是安排兄弟或者直係親屬到礦上繼續下井。發生事故時,煤礦還是軍事管理,封閉了對外的一切消息,從煤城渭北市到礦上三十多公裏的公路全部封閉,隻允許救援的車輛通行,渭北市所有的木材加工廠為遇難礦工做棺材。被管製的公路上除救援的車輛外,全是裝著棺材的大貨車。進礦的車輛是空的,棺材裝在車廂裏不是很顯眼,而出礦就不一樣了,車裏除了裝著遇難礦工遺體的棺材,還裝了多半車的煤。煤在當時是緊俏物資,我們賣柿子回去空車也曾想過能否拉一車煤,那是比天還難,要礦長批條子才能準許,這樣非分的念頭很快就打消了,想也不敢再想。可想能給遇難礦工裝大半車的煤,和棺材一起運回去,是對家屬多麼大的安慰啊!遇難礦工的地位是那麼的崇高。
棺材裝在煤堆上,用粗壯的麻繩從不同方向不同角度,死死地捆住棺材,上麵站著四到五名礦工,不是遇難者的鄉黨就是工友,他們以這種方式護送工友回家。另外,車上還放幾把鐵鍬,無疑是到家卸煤用的,裝著礦工遺體棺材的車輛行走在公路上是那麼的紮人眼球,那樣的悲傷與沉痛。
礦上人說,半年時間,礦上陷入一種陰暗的悲痛之中,所有人把眼淚都哭幹了,為了吸取事故教訓,懷念遇難礦工,播送新聞的大喇叭停播了半年時間,礦難已過去了好幾年,人們才慢慢地緩過神來。
那時候年幼,對災難、死亡理解得不是很深刻,總覺得離我是那麼遙遠。隨著年齡的增長,後來親身經曆了多次礦難的采訪,眼看著同事從身邊消失,我才對這個礦曾經的那場特大礦難感到恐懼。人和大自然做鬥爭,礦工從事常人看不見、理解不了的高危行業,事故率是客觀存在的,煤礦和軍隊一樣,國家有死亡指標,而煤礦工人明知道有危險,死亡率高,他們還是要往前衝,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他們從事這項工作之前,就做好了獻身的思想準備。共和國工業起步階段,國民經濟建設急需要煤炭,煤礦工人心目中有無限的榮譽感和自豪感,認定即使獻出了生命也在所不惜。
有一件事情讓我非常敬佩,上一年級的時候,老師讓同學唱的第一首歌《唱支山歌給黨聽》的詞作者,就出自這個礦一名礦工之手。作者姚筱舟在井下邊挖煤,邊構思,升井後趴在集體宿舍的床板上一口氣寫成,投在雜誌上發表,被雷鋒發現抄錄在日記裏,朱踐耳譜成曲,從此唱紅了祖國大地的大江南北、長城內外。從對煤礦間接的認識中,我深感煤礦行業的偉大,崇尚煤礦險惡而有挑戰的職業,向往煤礦工人內心的那種榮譽感與自豪感,勵誌努力當上一名煤礦工人。通過賣柿子的經曆與感悟,我親身體會到礦區是個大社會,一旦能融入這個群體,就再也不用拉架子車掙錢養家糊口了,每月4日按時發的那五十八元工資,抵得上一家人一年的農業收入,而且在這裏能幹出名堂,回家招人羨慕。
那個年代,農村還沒有化肥,農民不懂得科學種田,我們村裏一畝地最多隻能打四百斤麥子,一個勞動力每天掙九分錢,生產隊給各家各戶分配的口糧夠吃半年,是煤礦、柿子這些沒有本質聯係的概念與物質,讓我們方圓幾十個村莊幾千號人度過了饑荒,過上了平淡滿足的生活。
拉著架子車到煤礦賣一趟柿子,一個來回快了七天,慢了八到十天。那個時候沒有瀝青路麵,全是爐渣鋪的或高低不平或泥濘不堪的土路。千裏之行,始於腳下,每一次去之前,白發蒼蒼的母親都要親手做一雙粗布鞋給我穿上。一個來回,鞋底的前掌和腳後跟就磨透了,去是上坡,腳掌用力,到地方了鞋底的前半部就磨透了,回去是下坡,腳跟抓地,車子才能不催人,到家鞋底的腳後跟就見地了。母親看著好好的鞋幫,再看看鞋底磨出像眼鏡一樣的兩個洞,心疼之餘,節儉的她總是舍不得扔,用納鞋底的環錐小心翼翼地把鞋幫拆下來,再做一雙新鞋底納上。正像解小東唱《中國娃》中的那句“最愛穿的鞋是媽媽納的千層底”一樣,穿起來特別的舒服。當時還沒有那麼高的境界,隻要穿上媽媽納的鞋這一趟不露腳就是最大的滿足,柿子能賣上個好價錢就是對母親辛勞的最好回報,而老人們的期盼是隻要娃不出啥事,安全回來就好。
正常情況下,路上來回走三天,再賣上三到五天,有時一個星期不洗臉也從來沒有覺得低人一等,心裏非常快樂。這是在社會平等條件下,內心一股求生存的欲望在支撐,什麼麵子、形象等外在的東西,在特定環境下,顯得是那麼的蒼白、渺小。
我們村許多人雖然吃不飽肚子,但心情是快樂的,因為大家都是平等的,思想很單純,沒有過高的企求,能吃飽飯,就是最大的滿足。記得一次和同伴一人拉著一輛架子車的柿子不到五天就賣完了,而且價格賣得很好,七十多塊錢,刨去成本二十五元,淨賺四十五元,同伴手大,敢花錢,非要我和他拉著架子車路過煤城,到所謂最繁華的五裏鋪火車站理發。那是渭北市煤城的中心,遠近聞名,方圓百裏的人們都知道煤城的五裏鋪,就連我們賣柿子礦上的礦工,休假來煤城,必去的也是五裏鋪,他們說,不到五裏鋪,就等於沒有來。眾人向往的地方,我何嚐不想去看一眼呢,見識一下大城市的繁華和精彩,回去也好給那些一輩子也沒有去過縣城的大爺、奶奶、大伯、嬸嬸們亂吹一通。可是又一想,我衣衫破爛,髒兮兮的,一股汗腥味不說,臉黑得和剛升井的礦工一樣,屁股後麵還拉個架子車……強烈的自尊心一下衝淡了我去那兒的念頭,但是同伴反駁我的理由更充分,說,渭北煤城人大都是從河南逃荒過來的,比你窮的人多的是,不要認為自己還是根蔥,沒有人注意你。
同路不舍伴,他執意要去,我隻好服從。我倆拉著架子車從一條狹窄的街道向南走,街道上人不是很多,來來往往的有馬車、汽車,也有套著毛驢的架子車,拉著山裏人產的山貨穿行。他們把毛驢拴在附近的電線杆上,把裝飼料的口袋解開,毛驢眼也不閃一下,腦袋就一下伸進飼料袋子不停地吃草。主人把山貨擺在街道的兩旁售賣,有山雞、兔子,還有核桃、酸棗之類叫不上名的幹雜果。街道彎彎曲曲的看不到盡頭,也不知道它到底有多長,看見前麵沒有路被山隔斷了,繞過山頭又出現了。無法辨別方向是東是南,隻能用左右手說明當年我們眼見的最大城市的情景,右手邊是山,所有房屋、建築依山勢形成,綿延起伏,錯落有致,給人一種向上的衝天視覺感,著實讓我倆這個小山村長大,隻去過一次縣城的農村娃開了眼界,見了世麵,真想不通那樓房是怎樣蓋到山上去的;左手邊是一條河,河兩邊是用石頭壘起來的,顯得很整齊。河的對麵還是山,約莫著沒有右手邊山上房子多人多。再走一段就能看見高大恢宏的建築,還有連在一起有幾十米長的小車廂,嗡嗡地向山頂爬去,不時還有一列列吞雲吐霧的火車,鳴著長笛,拉著裝滿煤炭的車廂,沿河邊的鐵軌向遠方駛去,震得整個山道都好像在晃悠。火車過後,飄在空中的煙塵彌漫了整個城市,擋住了人們的視野。煙塵落在地上,都是密密麻麻的黑色顆粒,仿佛剛才天空飄過的是一場小雪,不過不是白雪,而是黑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