詮釋根本無法越過文本的障礙,要消除文本與詮釋者之間的差異是十分困難的。詮釋隻能是一種對話,文本有文本的信息,詮釋者也有早已形成的“前理解”,在承認這種差異的條件下交流對話,展開一個新的意義世界。
要承繼中華文化傳統,包括要承繼中華文論傳統,就要對傳統文化進行詮釋(解釋、闡釋)。1996年中國文論界提出了一個“中國古代文論的現代轉換”問題。這個問題提得很好。但是如何“轉換”(我們更同意用“轉化”這個詞)呢?這裏需要做的主要工作就是要對中華文論著作中提出的觀念、體係,進行詮釋。我們民族的曆史太長,古人針對當時的問題根據當時情況所提出的命題、範疇和概念,我們今天已經不容易理解了。語言的隔閡就是首先遇到的問題,古代漢語表達的意義與現代漢語所表達的意義,差距是很遠的。例如,唐代王昌齡有首題為《芙蓉樓送辛漸》的七律:
寒雨連江夜入吳,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
有一本現在出版的著作,把它翻譯成了現代漢語:“寒雨如注,似乎挾帶著江濤的威勢終夜不息。我臨時居住在鎮江芙蓉樓附近,感受到這寒雨捎來的陣陣涼意。次日黎明便在芙蓉樓上設宴餞別友人辛漸,眼前所見的隻是江畔那孤立的山頭。我同辛漸分手時他問我有何話帶給北方的家人,我告訴他若親友們問起我的境況便可說:我的品行節操高潔無瑕,這正同在玉壺中放置一片冰心一樣,是無以挑剔的。”[4]把古詩翻譯成現代漢語,也是一種詮釋。如果我們客觀地比較一下原詩與譯文,我們立刻發現,一首很有意境的詩已經變成了蹩腳的散文,詩意和詩味已經完全喪失掉。不僅如此,語言的改變不僅是語言的改變,這背後還有文化的距離。原詩“一片冰心在玉壺”一句,本來是雅致的、含蓄的、比喻性的,“玉壺”,就是盛冰的玉壺,這在古代象征著潔白純淨。如駱賓王《上齊州張司馬啟》:“加以清規日舉,湛虛照於玉壺;玄覽露凝,朗機心於水鏡。”又,陸遊《月下自三橋泛湖歸三山》:“山橫玉海蒼茫外,人在冰壺縹緲中。”“玉壺”是一種比喻、象征、暗示等,表現出一個人有很高的素養,但翻譯成現代漢語後,原有的文化意味不但喪失了,而且有一種自誇自傲的意思,如“我的品行節操高潔無瑕,這正同在玉壺中放置一片冰心一樣”,在謙謙君子古人那裏,怎麼會用此語氣給親友傳話呢?況且“一片冰心”又原樣存在,並沒有翻譯出來。我們這樣說,不是說翻譯錯了,而是說明語言不僅僅是語言,語言也是一種文化,古代漢語中的文化意味,在現代漢語中往往詮釋不出來,因為古與今的文化有了變化,有了距離。在對古代文論的詮釋中,情況也是如此。中國古代學人並不是不會用學術術語,但他們常常回避這些術語,而用一種深微的、朦朧的詞語,以表達他們所追求的文化情調。劉勰的《文心雕龍》是一部可與亞裏士多德的《詩學》相媲美的文論著作,劉勰用駢體文寫,有的語句很美,本身就是文學創作,但他似乎不追求十分確切的意思。例如,他把藝術構思中的心理活動叫“神思”,現在一般都詮釋為“藝術想象”,其實劉勰的“神思”與現在文學理論中的“想象”是有不同的,它具有更豐富的意思,我們常常忽略了這一點。再如,“風骨”這個概念在《文心雕龍》中是很重要的,對後代的文學創作影響很大,但是今人的詮釋歧見紛呈,達十餘種之多,費了很多筆墨,仍然沒有搞得十分清楚,這就是古今文化的差異所造成的。這就說明詮釋根本無法越過文本的障礙,要消除文本與詮釋者之間的差異是十分困難的。詮釋隻能是一種對話,文本有文本的信息,詮釋者也有早已形成的“前理解”,在承認這種差異的條件下交流對話,展開一個新的意義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