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膽、識、力”作為詩人的心理結構
“詩言誌”“詩緣情”是中國古代詩學綱領。誌,情,在古人的觀念中並無根本區別。“在己為情,情動為誌,情誌一也”(孔穎達)。情、誌都屬於詩人的主觀世界。正是出於此,曆代詩學都特別關懷詩人的心理結構。詩人的心理結構直接關係到詩歌創作的成敗。袁宗道說:“士先器識而後文藝。”葉燮說:“詩之基,其人之胸襟是也。”沈德潛說:“有第一等襟抱,第一等學識,斯有第一等真詩。”袁枚說:“人必先具芬芳悱惻之懷,而後有沉鬱頓挫之作。”劉熙載則講:“詩品出於人品。”明、清時代這些學者的上述見解,並不是他們的創見,隻是對於曆代詩學的總結而已。
自古以來,儒、道二家都十分重視詩人的心理結構的建設,但它們所注重的方麵不同。儒家的理想是“克己複禮”,實現這一理想的手段是“仁”的普遍推行,所以儒家對於詩人的心理結構,也就必然偏重於從倫理道德的方麵提出要求。孔子在《論語·憲問》就提出“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漢代王充在《論衡·書解》中說:“德彌盛者文彌縟,德彌彰者人彌明。”唐代韓愈在《答尉遲生書》中說:“夫所謂文者,必有諸其中,是故君子慎其實(‘實’指德行、品質——引者)。實之美惡,其發也不掩(‘掩’,遮掩——引者)。”唐代李翱在《寄從弟正辭書》中說:“夫性於仁義者,未見其無義也。有文而能到者,吾未見其不力於仁義也。”宋代歐陽修在《答吳充秀才書》中說:“道勝者文不難而自致也。”朱熹在《答楊宗卿》中也說:“然則詩者,豈複有工拙哉?亦視其誌之所向者高下如何耳。是以古之君子,德足以求其誌,必出於高明純一之地,其於詩固不學而能之。”這就不難看出,儒家詩學的一個基本論點就是“詩原於德性”“詩品出於人品”。
道家的理想是返歸自然,獲取那種“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之“道”,實現這一理想的手段是“齋心”“坐忘”,因此,道家對詩人的心理結構,必然從泯物我、同生死、超功利的審美方麵提出要求。《莊子·刻意》篇說:“無不忘也,無不有也,澹然無極而眾美從之。”意思是說,忘卻一切,就可擁有一切,超脫達到了極致,那麼美和詩也就隨之而來。這就提出了一個審美心胸的問題。後來劉勰所說的“是以陶鈞文思,貴在虛靜;疏瀹五藏,澡雪精神”,則說明創作主體的虛靜的心胸不但對審美觀照是必要的,而且對藝術構思也是必要的。魏晉以後,講“虛靜”的人也很多,唐代劉禹錫說:“虛而萬景入。”宋代蘇軾在《送參寥師》中寫道:“欲令詩語妙,無厭空且靜。靜故了群動,空故納萬境。”他們所強調的是詩情的躍動勃發來源於超脫功利目的的虛靜之心。這就不難看出,道家詩學的一個基本論點就是詩情源於“內美”,詩藝出於“林泉之心”。
儒、道兩家在詩人心理結構問題上雖然注重點不同,但他們都認為詩作為“言誌”“緣情”的藝術,與詩人主體的心理結構有密切和直接的關係,因此詩人心理結構的建構是極為重要的。值得提出來討論的是曆代詩學關於詩人心理結構的多層麵的論述。詩論家認為,一個詩人的“仁義之心”或“林泉之心”誠然是重要的,但又不能把詩人的崇高品德或淡泊心胸看成詩人心理結構的全部。詩人的心理結構是一個分層麵的“係統”。劉勰在《文心雕龍·體性》中說:“然才有庸俊,氣有剛柔,學有淺深,習有雅鄭,並情性所鑠,陶染所凝,是以筆區雲譎,文苑波詭者矣。”《事類》中也說:“屬意立文,心與筆謀,才為盟主,學以輔佐,主佐合德,文采必霸,才學褊狹,雖美少功。”在劉勰看來,詩人的心理結構分為兩個層麵,即先天的才與氣,後天的學與習。先天的才與氣是“盟主”,決定作品的風格。後天的學與習是“輔助”,決定“事義深淺”和“體式雅鄭”。詩人的先天條件作為自然前提誠然是重要的,但劉勰把它放到“盟主”地位,看不到後天的學與習對一個人的才能的形成,具有更為重要的作用,是失之於偏頗的。然而劉勰把詩人的心理結構分成先天與後天兩個層麵,是有意義的。
嚴羽在《滄浪詩話》中說:“夫詩有別材,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然非多讀書,多窮理,則不能極其至。”這段話,從字麵上看,是在說明詩的本質和特征,提出“別材”“別趣”的觀點,實際上是在說明詩人心理結構的既有區別又有聯係的兩個層麵。在嚴羽看來,一方麵,“詩有別材,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就是說明詩不是知識的堆砌,不是道理的探求,而是“情性”的吟詠,“興趣”的抒寫。“情性”“興趣”都屬於感性的方麵,這就要求詩人必須有感性的心理結構。另一方麵,又強調“非多讀書,多窮理,則不能極其至”,說明“情性”要吟詠得妙,“興趣”要抒寫得好,又與知識的積累、道理的探求密切相關,“讀書”“窮理”都屬於理性活動,這就要求詩人的心理結構在有感性層麵的同時,還必須有理性的層麵。對於詩人的心理結構來說,缺乏感性的層麵,就缺少詩情,理性的層麵也就失去意義;但若沒有理性的層麵,就不能使富於情性、興趣的感性層麵發揮到美的極致。由此不難看出,嚴羽的“別材”“別趣”說,實際上講的是詩人的感性和理性相結合的心理結構。嚴羽之後,把詩人的心理結構作為“係統”“層麵”來加以把握的人很多。如明代袁宗道在《士先器識而後文藝》中說:“信乎器識文藝,表裏相須,而器識狷薄者,即文藝並失之矣。雖然,器識先矣,而識尤要焉。蓋識不宏遠者,其器必浮淺。”袁宗道繼承和借鑒了古代史學家的見解,把詩人的心理結構分為“器”與“識”兩個層麵,並認為“識”這一層麵是主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