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吾”(審美者)受泉聲以外種種雜音的幹擾,“氣浮意囂”,不能形成審美心境。“及暝而息焉,收吾視,返吾聽,萬緣俱卻”,進入“坐忘”一般的虛靜狀態,這時候,“吾”(審美者)才領略到了泉聲的種種變態之美。而泉聲入耳之後,又“浣濯肺腑,疏瀹塵垢”。這樣,主體與客體就互相深入。所謂“神愈靜,則泉愈喧”,是主體深入客體,客體之美充分顯現於審美者麵前;所謂“泉愈喧,則吾神愈靜”,是客體深入主體,使主體與客體融為一體。袁中道的“靜”(主體)與“動”(客體)的相互促進論,更深刻地揭示了虛靜使人的意識契入客體,從而顯現客體的審美屬性的功能。
第五,“虛靜”所達到的最高境界是“遊”,是心靈的自由。“遊”也是莊子提出的一個重要觀念,其意義在於當人進入“心齋”“虛靜”狀態之後,完全擺脫個人利害的束縛,實現了對“道”的觀照,心靈於是進入一種高度自由的狀態。莊子在其著作中經常運用“遊”這個概念,如說“逍遙遊”“乘天地之正,而禦六氣之辯,以遊無窮”“遊心於物之初”“得至美遊乎至樂”等,其中的“遊”都是指人的心靈在虛靜狀態中那種無拘無束的高度自由狀態。那麼為什麼虛靜可以使人進入此種自由境界呢?莊子在《庚桑楚》篇中這樣說:
徹誌之勃,解心之謬,去德之累,達道之塞。貴富顯嚴名利六者,勃誌也。容動色理氣意六者,謬心也。惡欲喜怒哀樂六者,累德也。去就取與知能六者,塞道也。此四六者不蕩胸中則正,正則靜,靜則明,明則虛,虛則無為無不為也。[4]
莊子這段話的意思是:各種各樣的功利欲望是束縛人的心靈的,去掉此種束縛,那麼心中就可不受幹擾而處於平正狀態,心中平正就能安靜,安靜就能明徹,明徹就能空靈,空靈就能“無為無不為”。所謂“無為無不為”就是“遊”,也就是主體的心理由靜而動,進入高度自由的境界。此種境界在一切審美體驗中都是存在的。陸機、劉勰將“虛靜”與“遊”的思想用來描述藝術構思。陸機說:“其始也,皆收視反聽,耽思傍訊,精騖八極,心遊萬仞。其致也,情曈曨而彌鮮,物昭晰而互進……觀古今於須臾,撫四海於一瞬。”劉勰說:“文之思也,其神遠矣。故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萬裏。”這就是說,在審美創造中,一旦進入寂然虛靜的狀態,那麼創造主體的心靈就獲得了充分的自由,一切審美心理機製就可活躍起來。“精騖八極,心遊萬仞”,想象飛騰起來了。“思接千載”“視通萬裏”,感知與思維也充分調動起來了。
這種先靜後動、動由靜生的道理,一直為曆代詩論家所津津樂道。如唐代司空圖在《詩品》中所說的“素處以默,妙機其微”,如蘇軾在《書李伯時山莊圖後》所說的“居士之在山也不留於一物,故其神與萬物交,其知與百工通”。所有這些說法都闡明了虛靜有解放人的心靈的作用,是使人的審美心理達到高度自由活躍狀態並使人得到真正的審美享受的必不可少的媒介。
審美虛靜說作為中國傳統的美學理論,與西方的“心理距離”說有相似與相通之處,但它從審美胸次、人格立論,而不是從審美注意立論,這就從更深的層次上去解釋審美體驗,值得我們很好地總結。然而莊子把美和“道”連在一起,而不是把美與生活連在一起,乃是頭足倒置的唯心主義。另外,虛靜說作為審美理論有其充分的合理性,但若是把虛靜作為人生的自由來追求,那就可能會使人墮入“宿命”論的夢幻中。
[1] 黃藥眠:《黃藥眠文藝論文選集》,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1985年版,第437頁。
[2] 《莊子·達生》,郭慶藩:《莊子集釋》,中華書局1961年版,第658~659頁。
[3] 袁中道:《珂雪齋近集》,上海書店1982年版,第115頁。
[4] 《莊子·庚桑楚》,郭慶藩撰:《莊子集釋》,中華書局1961年版,第81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