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的看,審美體驗不同於一般的認識。從心理發生角度看,一般的認識發生於人的意識、理解、思維等心理層麵,具有抽象、單一、明晰等特征,這樣就與語言的一般性的性格相匹配,語言就易於駕馭它;而審美體驗是主體與客體、感性與理性、直覺與思維、本能與理智、意識與無意識的統一,它的發生深入到了人的本能、直覺、無意識這些幽深的心理領域,它與個體的、本原的生命相連,這樣具有一般性的性格的語言就往往不能與它相匹配,“言不盡意”的困境就在這種語言與審美體驗的疏離與矛盾中產生了。美國著名的美學家魯道夫·阿恩海姆在《抽象語言與隱喻》中說:“現代語言與事物的知覺外觀之間存在的與日俱增的疏離給詩人設置了難題。”
但是,“難題”的化解可以變為傑出的創造。“言不盡意”的困境給作家帶來了大顯神通的機會。我們的古人苦於“言不盡意”,提出了超越語言的理想,而其思路和實踐則與現代心理學息息相通。
古人所提出的超越語言的理想,就是寄意於言外。劉勰在《文心雕龍·隱秀》篇中說:“隱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秀也者,篇中之獨拔者也。隱以複意為工,秀以卓絕為巧,斯乃舊章之懿績,才情之嘉會也。”又說:“夫隱之為體,義立文外,秘響傍通,伏采潛發,譬爻象之變互體,川瀆之韞珠玉也。”這裏所說的“文外”即“言外”,“重旨”“複意”,都是指語言文字沒有直接明確說出的意旨。這一思想可以說是劉勰的一大發現和創造。他苦於“言不盡意”,苦於“言征實而難巧”,於是就想到是否可以在提煉語言文字的基礎上,使意義產生於語言文字之外,就好像秘密的音響從旁邊傳來,潛伏的文采在暗中閃爍。這樣一來,不但“言不盡意”的缺憾消失了,而且還可收到以少總多、餘意無窮的效果。所以,從“言不盡意”到“文外之重旨”“義立文外”“言外意”,在思想上是一種飛躍。語言有局限,不能盡一切之意,但人們可以避開這種局限,寄意於言外,並使人在這言外獲得無限豐富、無限悠遠的內涵。
在劉勰開辟的這一超越語言的思路上,後人多有發揮與補充。如唐代劉知幾提出“省字約文,事溢於句外”的“用晦”主張。他在《史通》中舉例說:“夫經以數字包義,而傳以一句成言,雖繁約有殊,而隱晦無異。故其綱紀而言邦俗也,則有士會為政,‘晉國之盜奔秦’;‘刑遷如歸,衛國忘亡’。其款曲而言人事也,則有‘使婦人飲之酒,以犀草裹之,比及宋,手足皆見’;‘三軍之士,皆如挾纊’。斯皆言近而旨遠,辭淺而義深。雖發語已殫,而含意未盡。使夫讀者,望表而知裏,捫手而辨骨,睹一事於句中,反三隅於字外。”劉知幾雖然是在講史書中敘事成功之例,但同樣也道出了文學創作中言與意之間關係的奧秘。
唐代司空圖強調詩要有“味外之旨”,提出“不著一字,盡得風流。語不涉己,若不堪憂”。怎麼“不著一字”就可“盡得風流”呢?孫聯奎《詩品臆說》中作了解釋:“純用烘托,無一字道著正事,即‘不著一字,非無字也’。”“己,本題也。語不涉己,即不著一字。”可見司空圖並非說不用語言文字,而是要寄“風流”、憂思於言外,使詩達到“近而不浮,遠而不盡”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