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路在於超越語言(1 / 3)

——如何擺脫“言不盡意”的困境

詩人常常感到,自己想說的很多很多,可實際說出的卻很少很少。語言對於詩人並非生疏的東西,可要運用得妙卻又無比困難。由於這個緣故,作家、理論家常常說一些泄氣話,如英國哲學家斯賓諾莎說:文學是眾多而巨大的迷誤之源。德國作家歌德則說:“那試圖用文字表達藝術經驗的做法,看來好像是件蠢事。”高爾基更是大聲喊叫:“世界上沒有比語言的痛苦更強烈的痛苦了。”這些作家、理論家所說的“語言的痛苦”,就是指言語常常不能完滿地表達自己的思想感情,即“言不盡意”的意思。而“言不盡意”的命題在中國早在先秦時代就明確地提出來了。

從先秦到魏晉,“言不盡意”的命題經曆了從哲學到美學的轉換。最早提出“言不盡意”的是莊子。他在《天道》中說:“世所貴道者書也。書不過語,語有貴也。語之所貴者意也。意有所隨。意之所隨者,不可以言傳也,而世因貴言傳書。世雖貴之,我猶不足貴也,為其貴非其貴也。”[1]莊子理論世界的核心是“道”,而“道”是一種“莫見其形”“莫見其功”“莫知乎其所窮”的無所不在的神秘存在,這是莊子“所貴”的東西,也是“意之所隨者”。“道”的這種特征決定了它是語言無法把握的,所以莊子才說“意之所隨”的“道”,是“不可以言傳”的。對此,《易經·係辭上》寫道,“子曰:‘書不盡言,言不盡意。’然則聖人之意,其不可見乎?子曰:‘聖人立象以盡意,設卦以盡情偽,係辭焉以盡其言。’”[2]在魏晉之際,玄學家們對莊子的“言不盡意”說也極為重視,並在當時引起了一場“言盡意”和“言不盡意”的爭論。以歐陽建為代表的持“言盡意”說,以荀粲、王弼為代表的持“言不盡意”說。在莊子以後的這些討論中,雖然也提出了諸如“立象以盡意”(《易傳》)、“得意忘言”(王弼)等新觀點,但他們的討論同莊子的命題一樣,都還局限在哲學的範疇裏,一般地追問語言與思維、語言與世界本體的關係。

到了陸機和劉勰那裏,“言不盡意”的命題才開始被提到美學領域來討論。由於陸機、劉勰關心的是在文學創作中如何通過語言來傳達審美體驗和藝術構思,這樣,在他們那裏,“言不盡意”中的“言”與“意”就有了特殊的含義。“意”不再指“道”一類的世界本體,而是指作家麵對客體所產生的衝動、體驗和構思中飽含感情的五彩繽紛的藝術世界,以及充滿於藝術世界中的情趣氣韻等;“言”則不再指那種推論性的語言,而是指力圖把審美體驗、藝術構思、情趣氣韻表現出來的媒介。陸機、劉勰認為,在這種“言”與“意”中,“言”常常不能匹配“意”、表現“意”,於是陷入了“言不盡意”的困境。陸機在《文賦》中一開篇就說:“恒患意不稱物,文不逮意。蓋非知之難,能之難也。”所謂“文不逮意”,也就是“言不盡意”。為什麼會有此“難”呢?這就是因為準備傳達的審美體驗和藝術構思,不同於一般的認識,“其始也,皆收視反聽,耽思傍訊,精騖八極,心遊萬仞。其致也,情曈曨而彌鮮,物昭晰而互進……浮天淵以安流,濯下泉而潛浸……觀古今於須臾,撫四海於一瞬”。這種瞬間發生的微妙而複雜的心理過程,的確是語言難以描述的。劉勰把這種心理過程稱為“神思”。他說:“文之思也,其神遠矣,故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萬裏;吟詠之間,吐納珠玉之聲;眉睫之前,卷舒風雲之色,其思理之致乎。故思理為妙,神與物遊。”同樣,劉勰認為這樣豐富的心理過程,作家的筆是難以把握的,所以他說:“方其搦翰,氣倍辭前;暨乎篇成,半折心始。何則?意翻空而易奇,言征實而難巧也。”意思是說,在剛剛開始下筆之時,真是力氣倍增;但成篇之後,發現寫下來的不過是心裏所想的一半。這是為什麼?這是因為構思中的思想感情淩空翻飛、奇想變幻,而語言文字則是著跡之物,難於生巧。由此可見,在陸機、劉勰那裏,已深深感到正是語言的“征實”性與審美體驗的豐富性之間的距離,造成了文學創作中“言不盡意”的困境。

從現代哲學觀點看,誠如黑格爾在《哲學史講演錄》一書中所說的:“語言在本質上隻表示那一般的普遍觀念;而人們所指謂的卻是特殊的東西、個別的東西。因此人們對於自己所指謂的東西,是不能在語言中來說的。”[3]由此看來,語言作為一種符號,給人們以很大的助益,但它的局限性也是明顯的,它不能表達人們所想的一切。至於人們的審美體驗,就更難以為巧了。因為從現代心理學的觀點看,人的審美體驗是高峰體驗的一種,“這種體驗可能是瞬間產生的、壓倒一切的敬畏情緒,也可能是轉眼即逝的極度強烈的幸福感,或甚至是欣喜若狂、如醉如癡、歡樂至極的感覺”[4]。在我看來,審美體驗起碼有如下特征:第一是具象性。美感總是伴隨著曆曆如繪、栩栩如生的形象。所謂“期窮形而盡相”(陸機),所謂“詩中有畫”“隨物賦形”(蘇軾),就是強調詩性體驗的具象性的特點。第二是情感性。情感飽滿才能動人心魄。所謂“登山則情滿於山,觀海則意溢於海”(劉勰),所謂“神與萬物交”(蘇軾),就是強調情感性這一特點。第三是模糊性或朦朧性。模糊或朦朧才能意味無窮。所謂“羚羊掛角,無跡可求”(嚴羽),所謂“其寄托在可言不可言之間,其指歸在可解不可解之會”(葉燮),所謂“梅止於酸,鹽止於鹹,而美在酸鹹之外”(劉熙載),都是強調模糊性、朦朧性這一特點。第四是整體性或組織性。即審美體驗中主體自身具有完形和投射功能,可將不完整的組織完整,可將空白填補為充實。所謂“筆雖不周而意周”(吳道玄),所謂“不著一字,盡得風流”(司空圖),所謂“不似之似似之”(石濤),都強調整體性和組織性的特征。第五是微妙性。即審美體驗的思想感情委曲入微,難於捕捉。所謂“思表纖者,文外曲致”(劉勰),就是強調這種微妙性特征。第六是創造性。即審美體驗達到極致之時心靈的自由創造。所謂“觀古今於須臾,撫四海於一瞬”,就是強調這種創造性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