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現代人的審美需要
當代世界的學術思潮中,出現了一個十分引人注目的現象,那就是各種學科從不同的視角關切並研究著人自身。人,又一次成為眾多學科的共同主題。這種現象的出現並不是偶然的。
隨著現代工業文明的突飛猛進,人的物質生活水平整體上有了很大的提高。也許,今天一個普通農民的生活過得比昔日一般地主的生活都要好。且不說別的,昔日地主的家裏哪有今日農民家裏常見的洗衣機、電視機、錄音機、電冰箱這“新四大件”呢?顯然,這一切都是現代工業文明給人帶來的好處。然而人也為此付出了昂貴的代價,這就是人的斷片化。那麼,什麼是人的斷片化呢?這要從德國思想家、作家席勒以及他的思想的揚棄者卡爾·馬克思說起。
席勒生活的18世紀的德國,與當時英法等經過工業革命的國家相比,仍然是一個四分五裂的封建國家,但席勒就在這工業文明剛剛露出曙光的時刻,曾超前地預見到人類將用很高的代價來迎接工業文明。他一針見血地指出了工業文明的弊病。他說:“現在國家與教會、法律與習俗都分裂開來,享受與勞動脫節、手段與目的脫節、努力與報酬脫節。永遠束縛在整體中一個孤零零的斷片上,人也就把自己變成一個斷片了。耳朵裏所聽到的永遠是由他推動的機器輪盤的那種單調乏味的嘈雜聲,人就無法發展他生存的和諧,他不是把人性印刻到他的自然(本性)中去,而是把自己僅僅變成他的職業和科學知識的一種標誌。”[1]現代工業的發展給人帶來的某些災難,證實了席勒的論點。現代工業的一大特征就是勞動分工的進一步發展。在一個工業流水線中,每一個人隻負責其中的一個工序,永遠重複著同一個動作,人被死死地捆綁在機器的一個局部上,或者說,人也變成了機器的一種手段。此種情形我們隻要回想一下卓別林的電影《摩登時代》,就能領悟到了。從一定意義上說,工業文明實際上是很不文明的。因為在這裏,人不再是人,原本是完整的人變成了機器的附屬品,變成了一個個斷片,現代人本性的內在紐帶,就這樣斷裂。用席勒的話說:“人們的活動局限在某一個領域,這樣人們就等於把自己交給了一個支配者,他往往把人們其餘的素質都壓製下去。不是這一邊旺盛的想象力毀壞了知性辛勤得來的果實,就是那一邊抽象精神熄滅了那種溫暖過我們心靈並點燃過想象力的火焰。”[2]席勒思想的深刻性不僅在於指出了工業文明中工人的斷片化,而且還在於指出這種斷片化在資產者那裏也發生了。他認為,資產者在工業文明中被貪欲所腐蝕,“表現出一種更令人作嘔的懶散和性格腐化的景象”,這樣,他們自身也被單一的東西支配著,他們的貪欲與腐化使他們“由自然之子變成狂徒,由藝術的門生變成毫無價值的人”。就這樣,無論是上層階級還是下層階級,他們的知、情、意都被活活地割裂,工業文明帶來了“一代感覺遲鈍的人”。席勒的思想充滿了對人自身的關心,他所發出的是人道主義的呼喚和警告。
卡爾·馬克思聽到了席勒的呼喚和警告。他循著席勒的思路繼續思考。他發現,工業文明造成人性的分裂和人的斷片化的原因是資本主義條件下必然要發生的“異化勞動”。所謂“異化勞動”,用通俗的話來說,就是勞動者不但感覺不到勞動的親切和愉快,更感到勞動處處與勞動者為敵。首先,勞動的異化使勞動者與他們的產品相敵對,因為他們的產品都被資本家掠奪去了,於是勞動者生產愈多,供他消耗的就愈少,他創造的價值愈多,他自己就愈無價值、愈下賤;他的產品造得愈美好,他自己就變得愈殘廢、醜陋;他的對象愈文明,他自己就變得愈野蠻;勞動愈有威力,勞動者就愈無權;勞動愈精巧,勞動者就愈呆笨,愈變成自然的奴隸。其次,更為嚴重的是異化勞動使勞動者的人性受到摧殘,失去了人的本質力量。因為“他的勞動不是肯定而是否定他自己,不是感到快慰而是感到不幸,不是使人自由地發揮他的身體和精神兩方麵的力量,而是摧殘他的身體,毀壞他的心靈。所以結果是:“人(勞動者)除掉吃、喝、生殖乃至住和穿之類動物性功能之外,感覺不到自己自由活動,而在人性的功能方麵,他也感覺不到自己和動物方麵有任何差別。動物性的東西變成了人性的東西,人性的東西變成了動物性的東西”。就這樣,勞動者在這種異化勞動中由人變成了非人,變成了動物。勞動者的人性殘缺不全,成了斷片,那麼資產者的人性就完整、就得到充分的發展了嗎?完全不是。馬克思指出,資產者的人性也異化了,私有財產使他們變得“愚蠢而片麵”,他們都鑽進錢眼兒裏去,除了錢,除了擁有感,不再有任何真正屬人的感覺,“因此,一切肉體的和精神的感覺為這一切感覺的簡單的異化即擁有感所代替”。顯然,從人性的角度看,資產者的心靈同樣也貧困化、斷片化。整個人類在工業文明的異化勞動中都麵臨著人的斷片化的現實危機。這就是馬克思沿著席勒的人道主義的思路所做出的驚駭世人的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