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美中的苦難與甘美(2 / 3)

中國古典詩詞中,所有的“愁思之聲”和“窮苦之言”,所有以“審悲”為特色的篇章,都是通過深沉的回憶形成了距離,從而蒸餾成藝術,化痛感為美感。例如杜甫的《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中寫道:“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撻其夫家,聚斂貢城闕。……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榮枯咫尺異,惆悵難再述。”這裏所寫的悲慘情景,是詩人於天寶十四載(755)十一月由長安往奉先途經驪山時所見所感。可以想象,就杜甫在路上見到這一切時,隻有痛苦感、憤怒感控製著他。隻有當他回到了家裏,路上的所見所感已變成了一種深沉的回憶,悲慘的情景被時間、空間拉開了一定的距離之後,他才能從中體味出並非全是痛苦感、憤怒感的另一種美感,他才能從容地將其熔鑄為詩。再如李白的《戰城南》中寫道:“烽火燃不息,征戰無已時。野戰格鬥死,敗馬號鳴向天悲。鳥鳶啄人腸,銜飛上掛枯樹枝。士卒塗草莽,將軍空爾為。”可以設想,當李白真的身處戰場,親眼看見這一切慘狀的那一刻,他除了憤怒、痛苦、惡心之外,絕不可能再有什麼別的感受。隻有當他把這一切變成了一種刻骨銘心的記憶之後,悲慘的場麵才被置於身外,這才有可能發現那景象的生動以及隱含的壯美。所有優秀的“悼亡”詩,都不可能在親人死亡那一刻馬上寫出來。“誰在這個當兒去發揮詩才,誰就會倒黴!隻有當劇烈的痛苦已經過去,感受的極端靈敏程度有所下降,災禍已經遠離,隻有到這個時候當事人才能夠回想他失去的幸福,才能夠估量他蒙受的損失,記憶才和想象結合起來,去回味和放大過去的甜蜜的時光。也隻有到這個時候他才能控製自己,才能做出好文章”。這就說明回憶是生成“距離化”的一種重要藝術力量。苦難經過回憶這個中介就有可能轉化為快感。這是審悲快感形成的一個原因。

在審悲體驗中,形式化則是造成“距離化”並促成痛感轉化為快感的又一原因。審悲快感一般都體現在藝術創作中。苦難是悲哀的,但藝術創作中所運用的藝術形式用愉悅之情與之對抗,並進而征服它。這樣,在審悲觀照中痛感就轉化為快感。在審悲中沒有形式化是不可想象的。一出悲劇,譬如《紅樓夢》,要是除去了它的富於表現力的文字、無懈可擊的結構等一切表現形式的魅力,把這悲劇化為單純的事實,用報道性的語言講出來,那麼《紅樓夢》悲劇的全部的美也就失去了,剩下的隻是一些勾心鬥角、爭風吃醋的人類的愚蠢行為而已,它至多隻能引起我們某種好奇心,但要我們去欣賞它卻是萬萬做不到了。喬治·桑塔耶納在《美感》中說,在藝術中,“表現的愉快和題材的恐怖混合起來,其結果是:題材的真實使我們悲哀,但是傳達的媒介卻使我們喜悅。一悲一喜的混合,構成了哀情之別有風味和刻骨淒愴”。例如李清照的《點絳唇》:“寂寞深閨,柔腸一寸愁千縷。惜春春去,幾點催花雨。倚遍闌幹,隻是無情緒。人何處?連天芳草,望斷歸來路。”這首詞寫的是閨怨和傷別,是典型的“愁思之聲”,詞的內容簡直就可用“愁情沉重”四個字來概括。但我們讀著它難道僅僅得到一種“愁情沉重”的感受嗎?的確,詞中之愁引起我們的共鳴,我們仿佛也有一種孤獨寂寞和愁情滿懷之感,但同時我們又感受到一股行雲流水般的悠然神韻,一種動人心魄的委婉情致,一種撩撥人心的不可言喻的美。實際上,這種與愁情相對抗的感情來自詞的表現形式。無論是“柔腸一寸”與“愁千縷”的用語所構成的不成比例的對比,“惜春春去”的矛盾寫法,還是“連天芳草,望斷歸來路”的美麗如畫而又深邃迷茫的場景,都作為形式的力量征服了作為內容的“愁”。結果詞裏的“愁”,不再是單純的愁,而是與魅力相混合的愁,一種別具風味的愁。或者說,“愁”經藝術形式的過濾已變成一種可供欣賞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