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特洛伊木馬(上)(2 / 3)

“真的很對不起……原諒我!”

我注意到她雪白的右手,此刻緊緊握住李英齊的左臂袖口。

“沒事,沒事啦。”

我側目不經意看了廖叔一眼,察覺他有點忍俊不禁。難道,廖叔一瞬間已經看出我對林小鏡的特殊情感了?

“偵探哥哥,你原諒我了?”

“嗯。下次要通知警察,請先跟我商量一下。”

“是!”林小鏡吐了吐舌頭。

“張先生,很高興你對小鏡這麼寬容。”李英齊的語氣出現一種令我反感的自信,“其實,我也要謝謝你。因為你的緣故,我才能得到啟發。你曾經對小鏡說:‘極為特殊的動機,卻也是鎖定嫌犯的關鍵。’這句話,真的很有趣。”

“我說過的話,經常都很有趣。”我沒好氣地回答。

“我相信,極為特殊的動機,確實存在於這一連串的殺人焚屍案中。”

“願聞其詳。”

“撇開辜明孝在今天傍晚差點兒被燒死的悲劇不談——此案的殺人手法明顯不同,三樁焚屍案的共同點,受害者皆為喜愛上網絡的年輕女性。易於令人聯想的是,她們三人很可能都接觸過‘人狼城Online’,並且在遊戲中被殺人魔盯上了。

“就我對卿怡的了解,沒錯,她確實玩過‘人狼城Online’。但她隻是小玩一下,賬號的等級也很低,要說她就這樣被殺人魔鎖定,我實在是難以接受……不,我應該這樣說,在台灣的年輕人,或多或少都喜歡上網、或多或少都玩過‘人狼城Online’,就像每個人家裏都會有一兩本暢銷書。這根本不能稱之為她們三人獨有的共同點。

“因此,我不得不否定,所謂受害者共同點,根本是不存在的。想要破案,就不能夠從三人特有的共同點去思考。那麼,我們個別來看,又會看出什麼端倪呢?

“卿怡是個網絡小說家。她每天上網的時間,恐怕超過十小時,比我這個電腦工程師還多。在網絡文學的世界裏,作者與讀者的互動是及時、平等的,當一個創作者寫好故事的一段章節,張貼到布告欄,心理上可以預期的是,讀者馬上就會回複。而對讀者來說,一發現新文章,讀完後立刻回複,也同樣會預期作者在第一時間看到。

“這就是‘虛擬的聚光燈’。發文者製造訊息,並等待眾人響應。更重要的是,卿怡是個漂亮的女孩子,她也經常見網友,在陌生人的關切中,她更為自信活躍。聚光燈從虛擬變成現實。就是這樣,網絡才會令她曠日費時。

“辜明卉的情況,我雖然沒有特別清楚,不過,據說她是交友網站的風雲人物,我推想應該也是個漂亮的女孩子。而且,她出生在有錢人家——這又是一個‘虛擬的聚光燈’。我認為,她也充滿自信,樂意與網友見麵,讓聚光燈化為現實。在死於焚屍事件前,辜明卉罹患了網癮症,這意味著她已經深陷網絡而不可自拔。

“唯一令我不解的是高家薇。從各種證據顯示,她的工作表現平凡,沒有什麼親密的朋友,姿色也不突出——我探詢過她的同事。唯有在網絡上,她才能享受到‘虛擬的聚光燈’。但這樣的聚光燈卻無法化為現實,單純就隻是由於她的外貌……

“我想要強調的是,同樣都是通過網絡爭取內心的自信,她們三人卻得到不同的結果。不,我應該說,隻有高家薇得到負麵的結果!

“再者,三個人都是年輕女性,但生活背景卻有差距。卿怡和辜明卉,都是學生,生活所需都要靠家裏。最年長的高家薇,是健身器材公司的業務員,已經有好幾年工作經驗,經濟能力不虞匱乏。這又是第二項高家薇與其他兩人不同的特征。”

李英齊的神態有些激動,他的聲音回蕩在沒有行人的馬路上。

“沒錯,隻有高家薇跟另外兩人不同。我認為,高家薇就是凶手!”

“什麼?”不僅是我,就連李英齊身旁的林小鏡,都不自覺驚呼一聲。

“我們都中計了!”李英齊大聲地說“一看到現場焚燒殆盡的殘屍,我們就很容易認為受害者已經死亡。事實上,這隻不過是‘無頭屍體’詭計的變形!”

“這招高明心理誤導手法,是雙重的‘藏葉於林’。高家薇的第一重詭計是,把自己排進死亡名單裏,借此擺脫嫌疑。她沒有男朋友,也沒有買房子,再加上生活圈單純,一定能累積一筆足夠改頭換麵的存款。殺了兩個人,她可以到異地重新開始。

“她的第二重詭計,是利用人體自燃的焚屍手法,掩飾屍體的掉換,讓自己從此蒸發在世界上。人體自燃後的屍體,隻會剩下殘肢末指——所以她非使用人體自燃來焚屍不可,因為,這種方式才能燃燒得最完全,比送進火葬爐更徹底!

“同時,從焚屍的殘忍手法,也可以深切感受到高家薇的仇恨。張先生,那就是你曾經說過的——極為特殊的殺人動機。比起卿怡或辜明卉,高家薇年紀較大、姿色又不如人,盡管在網絡上還是有‘虛擬的聚光燈’,但一回歸現實,處境卻變得非常劣勢。

“想必她有過幾次網聚經驗,親眼見識到卿怡和辜明卉的魅力——一位是受歡迎的網絡作家,一位是交友網站的寵兒。她內心無法平衡,產生嚴重的嫉妒,發誓非毀掉兩位美女不可,所以她才焚屍。這就是她的殺人動機!”

李英齊滔滔不絕的推理,講得真是口沫橫飛。連呂益強也忌憚三分的飛躍思考能力,我終於見識到了。

讓我有點兒不舒服的是,林小鏡看著李英齊的眼神變得既溫柔又仰慕。

“李先生,我姓廖,是鈞見的老板。”廖叔搶在我之前開口,“你方才的推理過程讓我真是印象深刻,不愧是科學園區的工程師。”

“客氣了!”

“但是,我感覺疑惑的是,你的推論有沒有證據呢?”

“真憑實據是沒有。畢竟高家薇已經死亡好幾個月,焚燒殘餘的屍塊也全數火化了,我很難證實,這些屍塊根本不屬於高家薇,而是高家薇殺了其他女性加以偽裝的。高家薇甚至早已逃到國外去了。”

“原來是沒證據。”

李英齊聽了這句話似乎有點兒不高興:“我是以犯罪心理學、變態心理學的角度所作的推理,將凶手的行為模式一一解析。至於物證,那是警察的工作!”

“是嗎?”廖叔以平和的語氣回答:“其實,我在你的推理中,發現一個矛盾之處。”

“你說什麼?”

“你剛剛提到,你認為高家薇是在親眼見到許卿怡和辜明卉在網聚時魅惑眾人,才引起她極為特殊的殺機。也就是說,高家薇是這些網友的其中之一。”

“沒錯。”

“既然動機極為特殊,警察根本也很難想到。所以,高家薇隻要殺人焚屍即可,為什麼還要把自己也排進死亡名單裏呢?萬一,警察認為案情必須慎重處理,勘驗屍體後就會發現這個屍體掉換的詭計,那高家薇馬上就涉有重嫌了……還不如一開始就不把自己排入死亡名單內,單純地殺害兩人,反而更能避嫌。”

“這……”

李英齊沒料到廖叔的駁斥,一下子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

“廖先生,”這時林小鏡居然插嘴,“齊大哥的推理即使並不完整,卻是在線索不足的情況下歸納出來的結果。說不定高家薇太擔心自己在殺人時不慎露出什麼破綻,或是怡姐和辜明卉握有她的把柄,所以才決定故布疑陣。對凶手來說,多考慮一些,才能夠安全撤退!”

“好吧!你這樣說也有道理。”廖叔也沒打算跟她辯,“李先生,希望你奇特的推理能得到充分印證,最好是把高家薇揪出來。”

廖叔說完這句話,車裏車外出現了沉默的對峙。

“廖叔,我們走吧。”我深吸一口氣,“我也有自己的答案。”

廖叔原本以為我打算搭乘捷運,於是露出不解的表情。

“走吧。”

“……好。”

“我一定會找到高家薇的!”銳氣稍挫的李英齊補充道。

就在我升起車窗、係上安全帶之前,我不禁多看了一眼林小鏡清澈動人的雙眼。

2

一夜輾轉無眠。

清晨七點多,我獨自坐在士林區一家快餐店的二樓,設法讓自己的意識清醒。從這裏望出去,恰好可以看清楚一所高職的學校正門。

從玻璃窗透進陰沉多日卻久不散去的曖昧微光,令人感覺些微暈眩,有種昏沉沉的迷蒙。

兩個這所高職的女學生,關係親密,看起來是很好的朋友,一邊喧嘩、一邊買了早餐就往校門口衝,隻為了趕上入校的最後一刻。

未久,校內的鍾聲響起,負責門禁管製的警衛開始準備將向兩旁敞開的鐵門關上。校門左側的小旁門,一位相貌威嚴的中年教師,正板起臉孔在訓斥幾個遲到的學生。

楊菱涓今天進了校門,像個乖巧膽怯的女學生。她起得很早,看起來心情似乎很愉快,發型還特別設計過。我知道,抱著這種心情上學的她,絕對不可能待在學校太久。我早點到校門口來監視,隻是為了確定她有沒有上學。

我看了看店內的時鍾——時間差不多了。我稍微收拾吃剩的早餐,送進回收桶裏。

然後,我走出快餐店,經過校門口,看著還在嚴厲斥責學生的老師,繞到學校另一邊的圍牆去,一棵榕樹從圍牆內探出來,那兒有非常清爽的樹蔭。

第一節課才開始不到十分鍾,就陸陸續續有學生爬出牆外,準備開始一整天的課外活動。那幾個少女雖然看到我,卻絲毫不以為意。她們在我麵前大咧咧地脫下學校製服的上衣,露出並不適合今天氣溫的細肩帶。

“快點……快點!”

剛從牆內爬出第一群女學生,不到五分鍾又聽到第二群的聲音。帶頭出聲催促的女孩,不必見到麵,就知道那是楊菱涓。

我看到她靈巧地從圍牆頂爬下來。好一陣子不見,她的頭發留長了。

做征信業這一行,有時要麵對同一位客戶好幾次。懷疑丈夫外遇的妻子,絕不可能隻懷疑這一次;遭鬼魅騷擾的神經衰弱者,也不會隻失眠一個夜晚;感受不到家庭溫暖的少女,更不會隻離一次家。廖叔說,隻要讓客戶高興了,不管什麼雞毛蒜皮的小事都會讓你接。這就是征信社的生存之道。

“你!”

“菱涓小姐,好久不見。”

“老爸又叫你來?”楊菱涓有點兒不自在,連忙將製服的皺褶拉平。

跟在楊菱涓後頭翻出圍牆的,還有三個女學生。“怎麼了?你朋友嗎?”

“我有點兒事想要問你。”我微笑,“跟你父親無關。”

“要問什麼?”楊菱涓注視著我的眼睛,“我很忙,你現在問吧。”

“我想跟你單獨談談。”

“哇靠,有什麼事我們不能聽的?”楊菱涓其中一個同學叫道,“你以為你誰啊?”

“我是個偵探。”

“偵探?偵探就可以囂張喔。”

“我要問菱涓關於一件出了人命的事情。”

那個女學生聽了,表情顯得有些錯愕,沒有再回嘴。

“單獨談可以嗎?”

“喂,”楊菱涓勉為其難地轉頭望著她的朋友們,“你們先去SWEET等我。Ruvy到了以後可以先開始。”

“SWEET?Ruvy?”

“偵探大哥,不關你的事好嗎?”楊菱涓橫眉豎眼。

我聳聳肩。

“……那,菱涓你要快點兒來喔。”她們一邊穿過馬路,一邊不時回頭看著楊菱涓。

“你的朋友很關心你。”

楊菱涓伸了伸懶腰:“也沒什麼啦,因為我有好玩的。”

“好玩的?”

“你有沒有玩過‘快閃族’?”

“我聽過。”

“快閃族加國王遊戲呢?”

“這個倒是新鮮。”

“Ruvy是隔壁學校的學姐。她很蠢,總是喜歡當老大。大家是敢怒不敢言啦。有人跑來跟我訴苦,所以,我們決定要教訓她。

“國王遊戲——你知道,誰抽到國王,就可以命令其他人做任何事。我們找Ruvy玩國王遊戲,但是,我們全都串通好了,換了一副可以作弊的牌。我們會事先在Ruvy的飲料裏下瀉藥,到時候,命令她到SWEET的男廁所上大號。

“Ruvy的肚子很痛,她絕對會去。然後就有好戲可看了。因為,我早就在網絡上散布了一個消息:今天上午幾點幾分,請快閃族網友們到SWEET的男廁聚集,有特別服務。我還貼了一張美女照,偽裝成Ruvy。

“除此之外,我還打電話找了修水管、拆馬桶的工人,按照電話簿找了七八家……十分鍾來一個,讓Ruvy嚐嚐苦頭!不過,其他人的膽子沒有我大,非得我帶頭她們才敢開始玩。”

楊菱涓這番話,令我想起黑客慣用的“分布式服務拒絕攻擊”——美其名曰,這隻是學生間主持正義的方式,但卻暈散開來一種極端殘酷的惡意。

就好像以前的學生,會以“關廁所”或“所有人跟對方冷戰一個月”的方式來懲罰某些討人厭或弱勢的同學,這是《蒼蠅王》裏描寫的兒童社會。

“你真的覺得這樣好玩嗎?”

“好玩啊!這就是我們的網絡遊戲!”楊菱涓的語氣毫無起伏,“看到有些人沉溺在‘人狼城Online’,我實在為他們感到悲哀。麵對著電腦屏幕,永無止境地消滅電腦程序不停生產的怪物,這樣有什麼意義?說穿了,那隻不過落入電信公司和遊戲公司的陷阱。每當你衝破了最高難度的關卡、完成最頂尖的任務,遊戲公司又會給你新的地圖、新的怪物……讓你為了腦中無聊的虛榮心而繼續沉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