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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封信是在網咖寫的。寫完以後,我就準備要去接受火刑,一死了之了。
之所以寫下這封信,老實講,我也不太明白。一樁精確縝密、天衣無縫的謀殺案,真相原本就應該隨著凶手離開人間,而在世界上從此湮沒。
但是,我還是想寫。
反正我已經準備死去,日後哪一天有人偶然發現這封信,人體自燃案或許還令人記憶猶新,或許已經被人遺忘,總之,真相揭發後所引起的風波和猜測,屆時已經與我無關。
但,假使我沒有留下這封信,我的內心就永遠無法被人理解。不,即使我寫下來,別人也可能依然看不懂。
麵對著電腦屏幕,令我感到舒坦。電腦鍵盤會默默承受我指尖的敲擊,仿佛耐心地等候我、聆聽我,不像麵對他人,不管我說了什麼,總是挑眉質疑,滿臉輕蔑,甚至出口攻擊。
這封信,就當成是寫給電腦的情書、告白吧!
對文學家來說,死前留下名山偉業才有意義;對凶手來說,完成一連串有如藝術創作的謀殺案,勢必也該留下殺人動機、作案手法,留下自己曾經存在過的證據。
我完成了沒有人達到過的犯罪。
所以,對我而言,這封信有了非寫不可的理由!
說起來令人悲傷——從我一出生起,我的殺人動機就已經萌生,仿佛我的出生就是為了要殺人。因為,我在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已經謀殺了我的母親。
如果可以選擇,我會讓自己出生嗎?
母親的身體原本就非常虛弱。懷孕對她來說,想必是種生不如死的折磨。她生下我的姐姐,體能已然不堪負荷,接著又勉強地生下我,罹患了產後憂鬱症,種下她死亡的原因。
她的生活起居自我有了記憶以來,即一直在病榻上度過。我甚至不曾被她抱過。在我準備上幼兒園時,她因為肺炎發作而撒手人寰。
我還記得,姐姐曾經在我麵前哭喊:“媽媽都是被你害死的!”而父親當時就麵無表情地坐在一旁,半句話也沒反駁。
從那一刻起,我終於明白自己活著的意義。
我的身上將永遠背負謀殺母親的十字架,永遠不得放下。
一度,我曾想當個好兒子、好弟弟,努力用功念書,表現得比年齡相仿小孩更加乖巧聽話。然而,這一點用處也沒有。父親和姐姐,對我的作為視若無睹。
在他們心中,我早就被定型了。無論我有何改變,也扭轉不了我最初的罪行。
我在校的成績很好,老師和同學都誇我很聰明,尤其在心智上,更一致認為我成熟懂事。隻是他們都不知道,為此我的生命付出多少可悲的代價!
接觸了網絡之後,我的眼前有了全新的視野,網絡是全人類意識的總和。經過幾年的觀察和學習,我進步得很快,漸漸懂得網絡上成人們的生態,我的行為更超齡、城府更深沉,我是個包藏在小孩軀殼內的垂垂老者。
與現實生活中的我截然不同,在網絡上的我,是個將近四十歲的單身男人。事實上,這是漫長學習的成果。我努力搜集符合線上年齡的所有信息,頻繁接觸、觀察那個世代的男男女女,臨摹他們的用字遣詞……我想象在網絡上,真的可以變成那樣的人。
為此,我甚至開始學習黑客技巧,許多三、四十歲的網友,都成為我具體研究的對象。透過黑客技巧,我獲得親眼觀察他們的機會,實際去挖掘他們不可告人的私密世界。
就在這個時候,發生了一樁巧合。
三年前,我和姐姐在網絡上偶然相遇了。
是的,姐姐在線上也有許多身份。其中一個,是三十六歲的家庭主婦。
如果我記得沒錯,若是媽媽還在人間,她應該正是三十六歲。我感覺得到,姐姐在網絡上變成了媽媽,也有一對兒女。
我們攀談起來。姐姐扮演的母親的角色告訴我,她最討厭小兒子,因為他陰沉可憎,跟家人極為疏離。我居然意外聽見了姐姐對我的真實感受。
難道姐姐不知道,這一切都是她和父親造成的嗎?
同時,姐姐流露了她對父親戀慕至深的情感——由於她扮演的是母親,順理成章地那是夫妻間的男女之情。我不禁憤憤想起,其實姐姐早就深愛父親,深得甚至願意弑母奪父!
弑母奪父!
這種事情有可能發生嗎?我覺得好可怕……難道說,媽媽生下我以後罹患的產後憂鬱症,並不是我造成的,而是姐姐造成的?姐姐看到初降人間、安睡在媽媽懷中的我,心中的嫉妒激發強烈的恨意,令媽媽在不知不覺中點燃了憂鬱的導火線?
而父親對媽媽無微不至的照顧,更令姐姐引爆對媽媽的殺機!
我認為,這一切都是計劃好的——姐姐害死媽媽,然後再將媽媽的死推到我身上,讓父親永遠怨恨我!
姐姐的內心早就想取代媽媽的位置。她的這股恨意,讓原本身體虛弱的媽媽更容易病倒,最後終於離我遠去。所以,媽媽並不是我害死的,而是姐姐害死的。
經過了與姐姐這番長時間網絡交談,我終於確定,真正該受譴責的人是姐姐。
同時,父親的無知懦弱,也使我徹底失望。他不配享有好男人、好父親的稱謂。
我決定要討回公道!
於是,我走上了無法回頭的複仇之路。我開始逐步擘畫我的犯罪計劃。
事實上,我發現像姐姐那樣,在網絡上擁有多重身份的人很多,而且總是處處利用、欺騙他人的感情。他們就像是一隻隻貪得無厭的鯊魚,潛伏在水麵下,等待時機一躍吞噬獵物。這樣的行為令我深惡痛絕,我也要運用我的犯罪才華來懲罰這些人,讓他們和我姐姐一同陪葬。
結識曾玉尋,是我犯罪計劃的第一步。
她真是個可憐人,身世十分坎坷,更重要的是,她對世界毫無意義可言。從幼年開始,她就罹患憂鬱症,經常動起自殺的念頭。
的確,我需要一顆想要自殺的棋子。
在網絡上的心情聊天室,總是可以遇到許多情緒萎靡、無病呻吟的網友。我就是在那裏認識曾玉尋的。她一股腦兒告訴我她悲慘的人生,無非是想要博得我的同情,把我的關心施舍給她。
可是,我對她一點興趣都沒有。她隻看到我光鮮亮麗、瀟灑挺拔的網絡人格,還以為我可以拯救她。
為了讓她自殺,我花了許多時間。我曾經製造四個完美無缺的男性人格去靠近她、愛上她,然後再把她狠狠甩掉,以惡毒不堪的言語侮辱她。結果都沒用,她就是不肯自殺,依然繼續尋尋覓覓她的真愛。
我隻好改變策略。我塑造了一個同樣憂鬱、同樣悲慘的男性人格,讓她產生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心情。我們在網絡上談了一場沒有未來的戀愛,在冷漠無情的世界上,我們是彼此唯一的心靈依靠,不能同年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日死。
哈哈哈!
最後,我告訴她,我不想活了。我一刻也無法忍受了,我想要馬上去死。
隻有這個方法可以讓她自殺——網絡殉情!
我們彼此架設了電腦攝影鏡頭,在殉情前見了對方最後一麵。當然,我特別偷出父親的襯衫來穿,偽裝成大人的模樣,還故意將鏡頭的分辨率調低,燈光調暗,所以,她隻能看到我模糊的影子,不會看清楚我隻是個國中生。
我們約好要一起上吊自殺,在各自的房間。事前我做好萬全準備,我的衣服內其實綁了好幾條繩子,為的就是可以在上吊後支撐住我的身體,繩圈打的也是活結,一拉就會鬆脫。在自殺前夕,我自行演練多次,人身安全無虞。
雖然我早就偷偷跟監過她了,但架設鏡頭的目的,除了要監視她是否真的會自殺之外,還有一個更重要的目的,我要把她的自殺過程全部錄下來!
就這樣,曾玉尋自殺身亡了。我也錄到了我要的影像。在她的父母回家之前,我使用黑客技巧連到她的電腦,將我們的對話記錄銷毀,並在裏頭留下一封語意不清的遺書。
接下來,我設計一個虛構的網絡詐騙事件,在“人狼城online”遊戲網站的布告欄裏留下捏造的討論串。我替曾玉尋的死,製造了一個嶄新的動機。
這樁虛構的網絡詐騙事件,被逼自殺者的就是曾玉尋,而散發黑函、出麵指控她的人,就是許卿怡、高家薇和——我的姐姐,辜明卉。
人體自燃現象是我在網絡遨遊之際,偶然接觸到的。雖然已經有某種程度的證據顯示,那隻不過是燈心效應的合理結果,但我依然對“上帝的懲罰”一詞深深著迷。
沒錯,姐姐的罪行,確實應該接受上帝的懲罰。
將曾玉尋的自殺過程剪輯成靈異影像,是為了讓人體自燃事件介入超自然的力量。我不確定這樣的誤導效果如何,但我知道有許多警察也篤信鬼神,經常依賴托夢來破案。我認為這可以起一定程度的作用。
試探許卿怡和高家薇的過程十分艱辛,特別是許卿怡,她是個網絡上的花蝴蝶,要取得她的信任特別不容易。不過,我還是成功地狙殺了她們。
親手殺死姐姐,是我犯下這些罪行的最終目的。為了讓父親產生無限的愧疚,我還特地喂了他藥效甚強的安眠藥。待他沉沉入睡後,才開始焚燒姐姐的屍體。將屍體徹底焚毀,需要八個小時以上,我可以若無其事地到學校上課,待下課後才徑行報案。
當父親知道姐姐被火燒死的同時,他居然就毫無知覺地睡在主臥室裏,一定會令他的罪惡感充滿心底。他是那麼地愛著媽媽,理所當然的,他也會將最濃鬱的父愛給予姐姐。
誤導警方的偵辦方向,是我額外殺害許卿怡和高家薇的主因。總之,連續焚屍案必須被視為曾玉尋冤死後的複仇事件。無論警方最後會認為這真的是曾玉尋冤魂作祟,還是另有正義人士插手,都必須讓人以為,事件皆因曾玉尋而起。
如此一來,我真正的動機才可以永遠埋藏。隻要查不到真正的動機,我就不會被逮捕。我必須盡可能拖延警方的破案進度。
因為,在為媽媽複仇之後,我也想自殺謝罪。畢竟,我仍是個滿手血腥的凶手。
而在擘畫複仇計劃的同時,我一樣設計好了自殺計劃。
自殺計劃的第一步,年齡和我接近的周培巨。我在網絡上搜集過他的資料,他曾因妄想病症養成縱火習慣,與我的需求不謀而合。
我還找到楊菱涓和張鈞見。他們都是我完成自殺劇碼的配角。
首先,我必須安排自己在戲中出場。楊菱涓的失蹤遊戲,事實上是我使用多個線上人格,反複鼓吹她的結果。我知道楊菱涓的父母必然會向警方報案,但警方的辦事效率不高,心急如焚的他們,一定會尋求征信社的協助。
而張鈞見就是楊家父母找的偵探。我不在乎出現的是誰,隻要有個偵探就夠了。
接著,我偽造毒品交易的電子郵件,安排周培巨登場。之所以指示他潑灑與毒品不符的洗衣粉,是為了令張鈞見因疑惑而印象深刻。同時,也一並記住了在一旁玩著網絡遊戲的我。
周培巨把洗衣粉潑灑在我身上。張鈞見和我打了照麵,記住我的臉。
我要讓張鈞見記住這個印象——我隻是個心思單純、沉迷網絡的國中生!
然後,我要假借父親的名義,把這個對我有印象的人帶到家裏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