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自殺的情況下,保險理賠是難以成立的。完成殺人任務的火象星座等了很久,才終於等到令人失望的結果——保險公司拒絕理賠,而警方也遲遲沒有作為,仿佛全然放棄。

“於是,火象星座隻好重出江湖。你必須再給別人多一點提示。你決定借著周培巨的手殺死自己的兒子——這也是一筆可觀的保險金,並讓他成為火象星座,證明辜明卉是被弟弟謀殺的,把前一筆保險金也討回來!

“我不禁開始懷疑了。你對你的兒女一點兒感情也沒有,他們完全是你的生財工具……難道說,你的妻子、你的嶽父也隻有金錢上的利用價值?你說過,你的嶽父阻撓過你們的婚姻,而你的妻子長久以來身體則極為虛弱,是不是……”

“混蛋!”對我一貫溫和的辜崇希,終於勃然動怒了。“張鈞見,你給我閉嘴!”

“過去的曆史我沒有興趣追究,但我確信是你殺了這些人。”

“你瞎了嗎?給我搞清楚!我一身殘廢,隻能坐在輪椅上,如何去殺那些人?”

我笑出聲音來,“誰說殘廢的人就無法行動自如?”

“我的兩條腿都沒了!”辜崇希的額頭滲出汗水,“根本連拐杖都拄不了!”

“我看不是吧。我認為,你能夠自行離開輪椅、能走、能跑,甚至還能跳哩!”

“你瘋了!”

“你有義肢。”

辜崇希聞言,原本堅毅執著的身軀一下子鬆垮了。

“你並沒有癱瘓,你的運動機能仍然正常。一般來說,進行截肢手術,待傷口完全愈合,大約四周到六周即可安裝義肢。你接受截肢手術的時間,距離許卿怡的死亡大約兩個月左右。你有充分的時間可以練習使用義肢走路。

“傳統的義肢是鐵製的,既笨重又難看。但現代的義肢則是矽膠材質,據說使用起來非常輕鬆,走路的姿勢也與正常人一模一樣,甚至要跑、要跳都不是問題。除了殺人之外,你從不在外人麵前使用義肢,因為,你必須在警方麵前維持坐著輪椅的形象。

“因此,警方在鑒識辜明孝死亡現場時,才會找到一組身份無法辨識的腳印。這組腳印,不屬於案件關係人的任何一個,再加上周培巨的認罪和辜明孝的遺書,因此,警方隻好判定這組腳印與案件毫不相涉。”

“你沒有辦法證明你的推論!”

辜崇希的口氣非常狂傲。

“我可以確定,火象星座絕對不是辜明孝。我永遠忘不了第一次見到辜明孝的印象。他的眼神空洞無力,靈魂好像被網絡吸幹了,絕對不是守株待兔的陰險主謀。”

“其實,你偽造的遺書,隻有一個破綻——那就是,辜明孝的身上並沒有撒到洗衣粉!我之所以記住他的臉,是因為他在我準備向前抓住周培巨時,突然昏倒了,而非因為洗衣粉。

“辜明孝和楊菱涓兩人的座位距離,比你以為的還要遠。而且,當時我一直盯著周培巨的行動,一等他掏出塑料袋就立刻衝上去了。他根本來不及把洗衣粉撒遠。

“如果你事後曾經跟周培巨確認過這一點,你就不會在遺書裏留下這個破綻。當然,也許你確認過,但他因為怕你生氣,所以沒有對你說實話。

“另外,在辜明孝的遺書裏,完全沒有提到入侵許卿怡和高家薇住處的方法。說真的,即便辜明孝有辦法通過網絡去監控她們的行為,但他要如何侵入她們的住處呢?這可不是成為黑客就能夠做到的事情呢。

“辜崇希,但你就不一樣了。你是成人,而且你有錢,也比較了解女人。也許你所選擇的這幾位女性受害者,都曾經在你的設計下,跟你秘密談過戀愛,甚至發生過一夜情。你一定有取得鑰匙的機會。而辜明孝畢竟隻是個國中生,再怎麼聰明也進不去她們的住處。

“我知道你為什麼不在遺書中說明入侵的方法。以辜明孝的年齡,他很難有辦法勾引到那些比他年長的女性。你特意寫出來嫁禍給辜明孝,反而會留下明顯的破綻,讓警方懷疑這封遺書的真實性。

“況且,要進行時間漫長、天羅地網的全程監控,絕對不是一個學生或工程師能辦到的——即便是蹺班、逃課來做,也不可能維持那麼久。隻有像你這樣,繼承一筆遺產,足不出戶、無須工作、滿肚子髒水的人,才有能力達成!”

“張鈞見!你給我滾!永遠不要出現在我麵前!”

“如果你要我馬上走,沒問題。”我緩緩走向玄關,“你最好已經把義肢銷毀了。不,我相信你並未銷毀。你這麼自以為是,一定認為警察不會懷疑你。況且,刻意銷毀或丟棄,反而更容易引起旁人注意。

“你的義肢一定還在這間房子裏。我一走,就會立刻報警。呂益強會帶著搜索令和五十個警察來找你,把你的屋子徹底搜一遍,找出你的義肢,比對那組找不到主人的腳印。你信不信?”

辜崇希的態度陡地妥協軟化。

“好……張鈞見,”他以顫抖的聲音回答,“你真行。明卉和明孝的保險金,很快就會獲得理賠。我願意給你三成。”

“我對你的錢沒什麼興趣。”

“……那你要什麼?”辜崇希顯得非常緊張。

“全部的真相。”

“什麼意思?”

“雖然我知道你的殺人動機,但連續焚屍案裏有幾件事,我還是不了解你真正的目的。”我停住腳步,回頭望著辜崇希。“好比說,你為何要在凶案現場掛一條吊人索?單純隻是為了暗示曾玉尋的複仇?”

“當然不止。”辜崇希見我似乎被他說服了,笑了一聲。“實際上,吊繩可以讓我的焚屍作業更方便。”

“怎麼說?”

“哈安博士的燈心效應實驗,是所有條件吻合的理想結果。真正的實作相當麻煩,並不容易操縱各種變因,而我也不允許稍有一絲錯誤。於是,我準備了一個裝滿動物脂肪的點滴袋,拉出導管來控製浸潤衣物的脂肪和火勢。點滴袋剛好可以吊在繩圈上。”

“你的意思是說……”我的腦海中浮現辜崇希處理屍體的詭異畫麵,頓時感到有點惡心。“你待在現場焚屍,直到屍體燃燒殆盡?”

“為了不讓結果失控,我一定要待在現場八個小時以上,等到屍體燒完才能放心離開。我知道,對你而言這很難想象。”

“你為何如此偏執,非燒光這些受害者的屍體不可?”

辜崇希沒有立即回答,好像有點兒不願意說。“當我在燒這些女孩子的時候,我會想起過去與她們相處的每一件往事。包括明卉在內,她們全都是外貌清純無辜,但背地裏卻陰暗汙濁的女人。通過網絡,才能看穿她們的全貌。她們對男人說過的謊言,比我對她們說過的多太多了……就跟我的妻子一樣……”

“明卉跟我死去的妻子長得太像了。其實,自從我妻子死後,我經常在噩夢裏遇見她。根本就沒有什麼‘天使的淚滴’這回事。她會嫁給我,完全是在與她父親慪氣。我隻是她的奴仆,要不是為了錢,我連一秒鍾都忍受不了她。誠如你的猜測,妻子是被我慢慢下毒害死的——我一直忘不了她死時既猙獰又高傲的表情。”

“即使是你的小孩,你也可以這麼冷血地下手殺害?”

“他們是我妻子的小孩,我隻是個卑賤的奴隸。更清楚地說,他們確實是我的小孩,但我之所以撫養他們,目的就是要他們的命。現在才讓他們死,隻是為了數目足夠的保險金。

“我希望把妻子的模樣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抹去。所以,我一定要燒掉明卉……不,應該說,我連長得和妻子不太像的明孝也想燒光。隻可惜,時間不夠充裕,使用義肢進行細膩的處理,也不是一件可以從容不迫的行動。”

這真是一種恐怖至極的犯罪心理!

“所以,這也是你漆黑辜明卉房間的原因?”

“……沒錯。我一直有種錯覺,明卉的屍體明明被我燒毀了,但她焦黑模糊、殘留在地板上的人形痕跡,卻在房間裏不停地蠢蠢欲動,仿佛就要穿出走廊,將我吞噬似的……”辜崇希額際冒著冷汗。

“我曾經試著漆上白漆,想把那些可怕的焦痕抹去,但是……但是那些焦痕,卻好像根本就塗不掉……不到兩天又清晰地浮現在地板及牆壁上……怎麼掩蓋都蓋不掉……明卉的陰魂如同焦痕般遲遲不散,像是在提醒警方我的犯罪事實……

“我……我一定要將房間漆滿黑漆,才有辦法掩蓋她的焦痕……否則,她隨時都有可能從牆麵上重新浮出,來追討我的命……我把她的相片也全都塗上黑色了……我不想見到她的眼睛、她的臉……我要她徹底消失……”

辜崇希說到最後,猶如修道走火入魔的僧侶般無助地喃喃自語。

我再也不想見到辜崇希了。他真是個邪惡透頂,肆無忌憚地喊著“狼來了”的壞胚子。

辜明孝確實了解他的父親。他早就懷疑辜崇希隻是在裝瘋賣傻,我卻來不及確定這一點,讓他白白地犧牲了……

“辜崇希,你真像是個吵著要糖吃,要不到就亂摔東西的混賬小孩。”

“不!張鈞見!難道你不了解嗎?”辜崇希瘋狂地大喊,“我是創造完全犯罪的人!這項完全犯罪,是大人才玩得起的網絡遊戲!哈哈哈……”

我獨身無語地走向玄關離去,留下坐在輪椅上抱緊頭部、渾身顫抖的辜崇希,留下這座外表奢華、內裏腐朽醜陋的豪宅。

3

在社區大樓的警衛室外,我見到等候已久的呂益強。

“怎麼樣?”

“他承認了。”我從口袋裏掏出微型無線麥克風,遞給呂益強。

呂益強微笑:“我對你要重新評價了。”

“沒什麼,警民合作啦。”

“無論如何,我非常感謝你。若是讓凶手就這樣逍遙法外,我接下來的休假可就度得太沒有良心了……”呂益強把無線麥克風的聲音錄下來了,他按了鍵,讓凶手的告白原音重現。

“嗬嗬,我的聲音聽起來好怪,感覺很大義凜然耶。”一回想起方才對方的態度,又令我不自覺地握緊拳頭。

“你居然告訴他,”呂益強興致盎然,“說隻要你知道全部的真相,就不會告發他?”

“那是騙他的啦。你也知道,我平常就喜歡說說小謊嘛。”

“哈哈!你說的倒是真的。不過我拜托你,可盡量不要跟警方說謊哦。”

“盡量啦。”

呂益強迅速地恢複了嚴肅的神色,向我輕輕擺手。一邊撥打行動電話一邊走出警衛室。我知道,他接下來將親自會見真正的網絡殺人魔,上演下一幕未完成的戲碼。

而我,則朝著警衛“忠狗八公”點頭致意,轉身信步遠離這棟豪華的社區大樓。稍稍抬頭看看天空,久違的金色陽光終於穿過灰白的烏雲了。雨季,總算要過去了。

走出巷外,我不期然望見了那位常常出現在夢裏、一個年輕女孩的美麗倩影,在陽光的照耀下仿佛童話般洋溢著迷人的色彩,一如馬克·夏卡爾的畫作。她的身旁沒有其他人。我無法確知,她究竟孤零零地等了多久。

此刻,她的嘴角正漾著敬慕的笑意。

“亞森·羅蘋先生!”

選自《網絡凶鄰》,皇冠文化出版有限公司,200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