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丈夫不見了。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今天我到旅館去看了一下,沒發現什麼。”我一邊把我知道的大致情況跟他說了一遍,一邊從冰箱裏拿出了我的晚飯。但是,剛拿出那個飯盒,我的心裏就泛起了疑惑,怎麼這麼輕?我記得那分量,我還記得,我的飯盒兩邊是圓弧狀的,可是現在,它卻成了四方的。不對!這不是我的飯盒,是誰趁我不在的時候換了我的飯盒?
我在冰箱前站了一會兒,才伸手摸向下一格,我本不想在別人麵前露出我的缺陷,但我早該料到,一旦有人故意算計你,不管你想要隱瞞什麼,都是白搭——第二格也沒有我的飯盒。
“怎麼啦?”穀平的聲音來自左邊,我有種想揮拳過去的衝動。
“我的飯盒到哪裏去了?”我想我的口氣並不友好,他應該能聽得出來。
他笑起來。“為什麼不繼續?”他反問我。
我摸向了冰箱的抽屜,我的飯盒果然被塞在那裏麵。我把它找了出來,掂了掂分量,正是那個重量。
“你為什麼沒找到你的飯盒?這不是一目了然的事嗎?”穀平又說話了,他的聲音現在轉到了我的右邊。他果然是故意的。真不明白,他這麼做的目的何在!是想戲弄我嗎?還是隻是出於好奇?還有,他是什麼時候起疑心的?我從來沒對人說過這件事,我相信我表現得跟普通人沒兩樣。
“其實我早就試過你了,隻是你絲毫都沒覺察。現在該是我們坦誠相對的時候了,狄亮。我知道你晚上根本看不見任何東西。我這麼做不是要耍你,隻是希望你明白,我已經知道了你的秘密。我不想裝作什麼都不知道,那樣的話我們相處起來會很別扭,你不覺得嗎?”穀平好像是為了回答我心裏的疑惑才說的這些話。
他早就試過我了嗎?我確實一點兒都沒覺察。不過也對,如果你在一個盲人麵前悄悄做一個無聲的小動作,他怎麼可能發現?雖然這些年,我已經逐步在訓練自己的聽力,但我明白,“聽得見”跟“看得見”完全不同。
看來,現在想瞞他已經沒任何意義了。
“先天性的夜盲症。聽說是失去了合成視紫紅質的功能,小時候還隻是覺得一片迷蒙,兩年前就完全看不見了。”我平靜地說,同時把我的飯盒放進了微波爐。我對微波爐的熟悉程度,已經可以讓我在一片黑暗中操作自如。
穀平沉默了兩秒鍾才說:
“你看過多少醫生?也許不是完全沒救呢!”
關於這件事我不想再討論。因為在過去的幾年中,我已經想得太多了。
我離開微波爐的輻射範圍,轉過身來,我知道我可能正麵對穀平。“我到縣裏的網吧去查過相關的資料,那是一種不治之症。現在我隻是晚上看不見,終有一天會完全失明,也許速度還會很快。”我低聲說道。
正因為知道自己的處境,所以近幾年我一直在有意識地訓練自己在黑暗中生活的能力。白天的時候,我常在家裏蒙著眼睛做各種事,我希望自己能盡快適應這種命運的安排,希望當噩夢來臨時,我仍能自己照顧自己。當然,我也得努力控製情緒,得抑製悲傷,我的事很容易讓人產生絕望,但因為流淚會加快失明的進程,所以我得時時刻刻保持愉快的心情,保持樂觀開朗的心境。不知從何時起,笑,已經成了一種任務。我不知道自己有什麼好高興的。
“你父親知道你的情況嗎?”穀平知道我母親在幾年前生病去世了。
“他可能不知道我已經發展到什麼程度,他以為我沒什麼大問題。因為我沒告訴過他,也從來沒讓他幫過我的忙。”
“是怕他擔心嗎?”他又問。
我在黑暗中笑了笑。
“嗬嗬,是的。”我道。其實我想,父親對我的狀況也不會一無所知,但是他從來沒跟我談起過這件事。我們幾乎不說話,現在,我已經不知道該跟他說什麼好了,他幫不了我,我也幫不了他。有時候我很困惑,像他這樣的人,為什麼要結婚?他根本不願意跟人交往,跟我媽說的話也很少。我難以想象,他當年堅決要娶他表妹的時候,還曾經在我外婆家發表過宣言。我想假如讓我聽到那段錄音,一定會捧腹大笑的。
穀平很長時間沒說話,過了一會兒,我感覺他在朝我走近,他的手按在了我的肩膀上。
“如果有什麼事需要我幫忙的話,你盡管說。”他說道。
我不需要同情,不過辜負他的好心也沒必要,眼下我正有件事要求他。
“如果明天你有空的話,就帶我去一次鎮北的那條大河吧。剛才那個女人要我去那裏幫她找丈夫。可我不想乘小巴。小巴太慢了。”鎮上的小巴無一例外都是破車,我想乘穀平的摩托車。
穀平到我家時,騎著一輛超大功率、帶音響的豪華摩托車,現在它正鎖在我的工場後麵。我從很小的時候,就羨慕那些騎著摩托車到處耀武揚威的飛車黨,可惜以我的家境,連摩托車的一個輪子都買不起。
“沒問題,反正我沒事。”穀平一口答應。接著,他走到我左邊的地方,窸窸窣窣地打開了一個油紙包,我聞到一股叉燒肉的香味。
“你買了烤叉燒?”我問道。我知道他今天去過縣裏了。
“是啊。怎麼樣?一起吃飯吧,我還買了日本清酒,這東西偶爾來上一口,味道還是很不錯的。”穀平興致勃勃地提議。
“你到縣上去找你的朋友了?”我又問道。
“你們縣警察局的趙法醫打電話讓我去一趟,他有事讓我幫忙。本來我以為有多麻煩呢,結果還好,我隻花了三個小時就解決了。其實是他那邊的一些溶液被稀釋了,所以化驗不出來,幸虧我隨身帶了點。我五點解決完後,他們開車送我回來的,不過,開回來也花了一個多小時,說起來很近,其實一點兒不近哪。”我聽到穀平在叮叮當當地準備飯碗和酒杯。
趙法醫?我注意到了這個稱謂。我不明白,這個姓趙的法醫怎麼會找穀平幫忙。
“你認識趙法醫?”
“是啊,不就是他介紹我來你這裏住的嗎?”
我從來不知道穀平的職業,隻知道他是父親朋友的朋友。但我現在意識到,他可能跟我父親同屬一個行業。
“穀平,你是幹什麼的?”他成為我家房客後,我第一次這麼問他。
“啊,原來你不知道?他們沒跟你說嗎?”他似乎很詫異,隨後輕鬆地說,“我是個法醫助理。”
我想我的表情一定說明了我的心理活動——既敬佩又害怕。
他是法醫?光這個稱謂就讓我想起“科學探案”節目裏放滿骷髏的實驗室。
“你害怕了?”他大概盯著我的臉。
“真沒想到。”我歎息道,隨後朝他那個方向伸出了我的手。他似乎愣了一下才跟我握手。
“你不害怕嗎?今天我的手可是碰過屍體的。”他直言不諱地說道。語調像是在開玩笑,又似乎帶著幾分感動。
“有點兒害怕,但還是很高興認識你,因為我是第一次認識一個真正的警察。”我真心地說。
“難道你父親不是真正的警察嗎,”他反問道。
他當然不是。他隻會把一切記錄在案,然後放在一個櫃子裏等著它們發黴。幸虧他生存在一個沒有案件發生的小鎮上,從沒有人質疑過他的工作能力,而所有了解他的人也都對此裝聾作啞,包括他自己。
微波爐發出“叮”的一聲,那預示著我的晚飯熱好了。
“好了。由你來倒酒。既然你現在已經知道我是個夜瞎子,你就要盡量多照顧我。”我笑道,把關於我父親的無聊話題拋在了腦後。
“當然,放心吧!”他也笑了,“這麼說,你今天去過小吳旅社了?有沒有看見她?”
我知道他問的是林信文小姐。在他住進我家的第二天,我就發現他在跟蹤她,並且還堂而皇之地拍了她一組照片,拿回來有滋有味地觀賞。他對我說他隻是她的粉絲,我覺得這是我聽到過的最不像樣的謊話了,一點兒可信度都沒有,但我從沒想過要戳穿他。我想,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難題,他放棄追求她,選擇默默跟隨,總有他的道理。
“我當然看見了,還問了她幾個問題。”我說。
“那好,明天再去問她幾個問題。她的記性很好,應該能記得很多小細節。”穀平充滿讚賞地說。
我低頭吃飯,對於他這明顯帶有感情色彩的誤判不予置評。別的不敢說,對於林小姐的記性我可是比他了解得多。
“那個男人的失蹤真離奇,是不是旅館的門房正好睡著了,沒看見他走出去?”他問道。
“我本來也是這麼認為的,但所有人都說沒看見他出門,就由不得我不信了。”
“那個找貓的陸小姐也很有意思。她是真的在找貓嗎?”穀平的口氣更像是在問他自己,但我還是回答了他。
“她不一定是在找貓,隻是表現得好像是在找貓。”
其實我認為這位陸小姐一定是在說謊。雖然她的謊話有點離譜,但世界上的事就是這麼奇怪,有時候,越不可思議的事,越容易讓人相信。
“你說的有道理。”穀平又拍了下我的肩。他這個動作讓我感到很窩心,這輩子,可能沒有誰對我這麼親熱過,因而我都忘記後麵自己要說什麼了,這時,我聽到他拿出自己的手機,開始撥號。
“你打給誰?”我問。
穀平沒回答我,對著電話問道:“是小吳旅社嗎?請幫我叫一下201室的陸佩蓉小姐。”
原來他是打到旅館去了。我不明白他想幹什麼。
“沒回來?那王太太在嗎?”穀平問道,大概是小吳媳婦在問他是誰,他答道,“我嗎,我是狄亮的房客,他讓我打個電話來問一下……好,我們等會兒就過來。”
我們還得出門?聽到這句,我心裏很不情願。
“你在搞什麼鬼,”他一掛斷電話,我就問。
穀平抿了一口清酒,才回答我:
“人既然是憑空消失的,那就首先得查查,他離開那間客房時,是不是留下了什麼特別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