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讓自己能掌握晚上的時間,我在房間裏做了一個木製沙漏,當木桶裏所有的沙粒流幹後,時間大約是三十分鍾。因而我知道,八點左右,穀平和林小姐一起離開了我家。可能是怕打擾我,他們沒跟我打招呼,我隻聽到穀平輕輕帶上店門的聲音。大約過了一個小時,他才從外麵回來。
進門後,他直接來到了我的房間。我還沒睡,正坐在床邊擺弄我的收音機。那是我媽生前給我買的。那時她已經病入膏肓,但她仍然從她的醫藥費裏克扣出一小筆錢來,拖著虛弱的身體親自跑到縣裏的大商場,給我挑選了一隻在當時來說功能齊全的日產收音機。直到今天,它仍然是我最好的夥伴。如果沒有它,我不知道自己怎麼才能熬過最初失去光明的那些夜晚。
有一天,我在收音機裏聽到一句話:“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孤獨和難題。”我把這句話作為我的座右銘,寫在了我的床頭,我想,如果我曾經痛恨過命運,那就是這句話最後說服了我。與其是激勵自己堅強,倒不如告訴自己,別人也不見得有多幸運,來得更有效。
“你回來了!”我知道穀平已經進入了我的房間,他的呼吸聲和腳步聲,我已經很熟悉了。我關上了收音機。我正在收聽一檔滑稽節目,每時每刻,我都得想辦法讓自己心情愉快。
穀平向我走近,在我房間的桌子旁邊坐下。
“我已經跟交警隊的人聯係上了。他們的辦公室正好有人值班。我讓他們查了最近一周的交通事故記錄,沒發生過什麼惡性事故,隻有幾件車輛碰擦的小糾紛。在涉案的人中,也沒有你父親的名字。”
“我爸叫狄元慶。”
“我知道你父親的名字。”
“這應該算是好消息吧?”我猶猶豫豫地說,我有點不確定自己的判斷是否正確,因為穀平說話的語調告訴我,他的看法可能跟我不同,“你覺得有什麼問題嗎?”
“這隻是摒除了一種可能性,並不意味著你父親就沒事了。我現在來告訴你,是因為我知道你急於知道結果。我們還是等警方的調查吧。”穀平站起來,走到了門邊,“我剛剛又去了一次小吳旅社。”
“我知道,你去送林小姐了。”我想他應該感激我,是我的不幸遭遇讓他有機會接近他夢寐以求的林小姐。
穀平果然笑了笑。
“是的,很難得,是不是?”
“是很難得,你在她那裏好像聊了很久。”我知道從旅館步行到我家,不會超過十五分鍾,可是打個來回,他卻花了近一個小時。
穀平在我房間裏踱了幾步。
“我隻在她那裏打了個電話去縣交警隊,後來就又去了旅館隔壁的小飯店。還記得我那次檢查薛寧的車嗎?”他忽然問了個不相幹的問題。
“我記得。”
“我聽到你問她關於米團的事,但我當時在車裏沒聽清她是怎麼回答的,你後來也沒仔細跟我說,是不是?”穀平的腳步在屋子中間停住了,我知道他正看著我。
我愣了一下。
“我告訴過你,她把米團都扔了。”我記得我是這麼跟他說的。
穀平又笑了。
“可是你沒跟我說,她是因為覺得有股怪味,才把米團扔出窗外的。”穀平好像是為了阻止我繼續搪塞,又補充了一句,“我剛才又去問過她了。”
我的心往下一沉,突然意識到,我根本不應該在那時候問薛寧那些問題。我早該想到穀平記憶力驚人且能一心兩用。我相信,我跟她說的話,他即便沒聽到全部,也應該聽到了一半。我現在擔心的是,不知道他有沒有聽到薛寧那天說的那番關於程惜言的話。
“我覺得這沒什麼大不了的。”我故作鎮定地說。
穀平笑笑。
“如果我什麼都沒發現,那當然沒什麼大不了的。可是我為了驗證她的話,讓她告訴我她把米團丟到了哪裏。她打開窗指給我看了,哈,雖然天黑,我還是發現在隔壁那家小飯店的房頂上,果然有個米團盒子。”
我也想過要去找那盒被扔出去的米團,但是我以為他當時沒聽見我跟薛寧說了些什麼,所以就沒去。而且這幾天,我想了太多關於父親的事,不知不覺就把它忘了。這應該算是我的失誤。
“後來呢?”我悶聲問道。
“後來我就去敲了那個小飯店的門。”穀平道。
在木錫鎮,幾乎所有店鋪在晚上七點前就關門了,就連飯店也不例外,因為在我們這裏,沒有人會在飯店吃晚飯(至於那些住在旅館的零星遊客,則由旅館向他們提供簡單的飯食)。對我們來說,八點以後,就是完全私密的生活空間,很少有人會在這時候去別人家串門。所以可想而知,在那種時間去敲門,對方該有多不高興。更何況,他的到訪還不是為了生意。
“人家讓你進門嗎?”我問道。
“當然是費了一番工夫,但最後店主還是幫我爬上屋頂,拿來了那盒米團。小鎮上民風淳樸,樂於助人的人還是很多的。”穀平嗬嗬笑道,又略帶得意地問我,“猜猜我在盒子裏發現了什麼?”
“什麼?”
“米團裏有莽草的味道。”
我不說話了。
房間裏一片沉默。
“我先去睡了。”不知過了多久,穀平說。
但是我叫住了他。我知道有些事他總會調查出來的,想瞞也瞞不住。
“穀平。”我道。
他已經打開了門。
“穀平,你等等。”我仍坐在床上,望著他的方向平靜地說,“是我幹的。我在給那個男人的米團裏放了莽草。”
門被輕輕關上了,我沒聽到離開的腳步聲,我知道穀平仍然在我房間裏。
“我說的是真的。”
我媽曾教育過我,這輩子你別想別人,隻想著自己,這樣你才能活下去。我這二十二年,就是這麼過來的,我從來沒為別人做過什麼,可是最近我的想法有了改變。我突然很渴望在完全失明前,能為一個對我來說具有特別意義的人做一件事。我做了。
穀平好像還沒確定該怎麼對待我的自首。他許久不說話,過了好一會兒,才慢慢朝我走近。
“你知道你這麼說意味著什麼嗎?”他問道。
“我知道。”
“好,跟我說說你是怎麼幹的。從頭說起。”穀平“吧嗒”一聲打開了房間的電燈,隨後在我身邊坐下。這時我才意識到,原來我們剛剛一直在黑暗中對話,這大概是穀平對我特有的體貼。從他跟我相處的點點滴滴中,我總能感受到他對我的照顧和關心,我真希望他是我真正的朋友,但我明白他不是,永遠不會是。他為什麼要開燈?是想看清我說話時的表情嗎?
“我討厭那個男人。”我直言不諱地說。
“為什麼?是不是跟程惜言有關?”穀平問。
我知道無法回避這個名字。不然謊話就太像謊話了。謊話必須跟真話混在一起,才更容易讓人相信。
“對,跟她有關。”我道。
“好,說下去。”穀平鼓勵道。我從他的口氣裏聽出了滿意。
我以前學到個方法,當我不確定自己的話在對方身上會起什麼作用時,就假裝自己就是對方。我聽了自己的開場白後也很滿意。我知道誠實的開端總是容易讓對方放鬆警惕。
“我看見他抓她的手了,就是他第一次去米團店的時候,當時,我正好路過,我看見他一邊說話,一邊動手動腳,抓了兩下,她的手。我討厭他這麼做,所以就想整整他……”我結結巴巴地說。以我聽廣播劇的經驗,這種語速可以讓對方認為說話的人正在很誠實地敘述難堪的往事。
穀平似乎笑了笑。
“你第一次下毒是什麼時候,怎麼幹的?”他溫和地問道,就像在跟我談心。
我讓自己在冷靜中思考了幾秒鍾,然後緩緩開口:
“第一次,大概是在十七號。我采了一些莽草的樹葉,把它們搗碎攪成汁後裝入一個空的眼藥水瓶裏——這種眼藥水瓶,我有很多。我拿著它來到米團店,知道打包的米團都放在廚房裏。那天他們正好要給王海南送一盒過去,我看見盒子上有他的名字,就偷偷打開了盒子,把莽草汁滴在米團的底部,那裏粘著綠色的葉子,所以即使有些綠色的液體粘在米團上,也不容易引起注意。”
穀平沉默了會兒,問道:“有沒有第二次?”
“第二次是十九號。你說看見我家的莽草上有剪刀剪去枝葉的痕跡,那是我幹的,但我沒用剪刀,用的是木雕用的三角刀。我的做法跟上次一樣。”
“你是什麼時候去的?難道沒人看見你?”穀平提出了他的疑惑。
“我是下午去的。我從米團店的後門偷偷溜進了他們的廚房。”
為了讓穀平相信我的話,我打了個比方:“米團店跟我家的木雕店同屬一排,所以他家的格局跟我家差不多,我們都是前門開店,後門是廚房。其實,不光是米團店,我們這排店鋪都一樣。所以,我們後門的那條街很冷清,白天幾乎沒人走,晚上就更別提了。可是你知道我晚上不方便出門,所以我就選擇了下午。那時候,米團店的人都在睡午覺,我溜進去下了毒後就走了,所以沒人看見我。”
“那還有沒有第三次?”穀平問道。
“有,”我點了點頭,“第三次就是在王海南失蹤前,二十二日下午,我又去了一次米團店。”
“你隻是在打包的盒子裏下的毒嗎?”
“是的。”
我的聲音輕了下來,忽然有點兒擔心起來,不知道穀平會不會相信我的話。他的態度好像太平淡了,我焦急地等著他的反應。
但是他的反應就是——沒有反應。
“好,我知道了。”他說道。
我聽見他站起了身。
“穀平……”我想知道,他對我的話到底怎麼想,但又覺得,在這種時候,說任何話都顯得是欲蓋彌彰,所以我開了個頭,就不知道該怎麼說下去了,“我的話你好好想想,如果……如果你想抓我的話……”
他笑了起來,卻沒說話。
我越發不安了。
“穀平!”我嚷道。
“早點兒睡吧,小亮。明天我們還有很多事要做。”他重新打開了門,在走出門的一刹那,他說,“我現在就去看看你說的那條冷清的後街。”
不知道是不是該感謝穀平,因為他那模棱兩可的回複,我幾乎忘記了父親的失蹤。整整兩個小時,我都把耳朵貼在門上,捕捉他的動靜,另一隻耳朵則專心地傾聽著沙漏裏的聲音。根據我的判斷,他大概是十點之後回來的,回來後,先在樓下的盥洗室裏梳洗,接著就回了自己的房間。大概一點多,我還聽到他的房間裏有腳步聲和輕微的咳嗽聲。
次日清晨,當我在樓梯上遇到穀平時,他對自己前一天晚上的動向隻字不提,關於莽草的事,他也好像已經忘記了。他在飯桌上熱情地跟我討論一部他看過的電影,而我也若無其事地說了我喜歡的廣播劇,直到吃完早飯,他都沒說一句跟案子有關的話。
但那天整個上午,我都心神不寧。我很想給程惜言打個電話,很想告訴她我對穀平說過些什麼,但又覺得不妥。我不希望她以為我想向她要挾什麼,雖然我什麼都不想要,但是她卻未必會相信。大城市來的人跟我們這些從小在鎮上長大的人不一樣,他們永遠比我們多個心眼,而且總把人往壞處想。
可是如果我什麼都不說,又擔心她會說漏嘴。從她之前跟穀平的對話中我己經看出,她缺乏應付這種狀況的能力,不夠冷靜,很容易慌神,誰都能從她的眼睛裏看出不安和恐懼。她說謊時的神情也明顯得不能再明顯了,我相信穀平早就看出來了,隻是不說罷了。憑我對穀平的了解,我知道他是那種在沒有確切證據之前,把什麼話都藏在心裏的人。一旦開口,一定已經有了把握。而且,他懷疑所有人,女嫌疑人的美貌不會削弱他的判斷力,沒準還會起反作用。
昨晚和今天早晨,他對我的自首都沒有絲毫反應,他是怎麼啦?這是不是意味著,他根本不信我的話?他會不會因此更加懷疑她?這決不是我希望看到的結果。
那我該怎麼辦?
我坐在木屑和灰塵裏,整整想了一個小時,終於下了決心。
我先從後院摘下幾片莽草葉子,將它們搗碎榨成汁後,裝入一個空的眼藥水瓶,隨後把它扔在後門外的地溝裏,接著我鎖上店門,從後門離家,以最快的速度跑到車站。如我所說,那條小道,無論何時都冷清至極,所以我確定沒人看到我離開。
我到車站的時候正好是上午十點,B號線正好開到。我乘了四站路,在喜鵲山站下車。過去我媽曾帶我來這裏挖過筍,所以我知道B號線的站點裏,數這一站上下車的人最少,因為附近既沒有旅遊景點,也沒有醫院、學校之類的場所。這裏隻有兩座滿是樹木的高山而已。當然,我也記得,就在車站不遠處,有個公共電話亭,而我身邊正好有一張電話卡。
我想過了,為謹慎起見,我不能在家裏給程惜言打電話,盡管他們店的電話沒有來電顯示,但隻要到電話局一查就能知道是誰打的電話。
我按下號碼,鈴聲響後,是程惜言本人接的電話。
“喂,你好。”她的聲音清脆動聽,就像我好多年前第一次聽到一樣,可是我已經沒了那時的心情。
我隻覺得我的手心在出汗。
“哈哈,是程小姐嗎?”我故意用古怪的音調說話。
“請問你是?”
“你不認識我,可我認識你。”我用更誇張的語調說。
她警覺了起來:“你是誰?”
也許我跟她說話的機會太少了,所以她根本聽不出我的聲音,這讓我放心了。
“哈哈,程小姐,我不是說了嗎?你不認識我,我卻認識你。其實,說白了,我是你的仰慕者。我已經偷偷跟蹤你好久了。”我陰陽怪氣地尖聲說道。
“你是誰?!你想幹什麼?!”她的聲音忽然提高了。
她在自己的房間嗎?這樣的音量會不會把別人吸引到電話機旁?我馬上告訴自己,沒關係,讓別人知道也許更好。她身邊需要一些給她出主意的“好心人”。
“哈哈,別生氣,”我笑道,“我不想怎麼樣,隻是出於對你的關心,打電話來告訴你一件事。我發現,除了我之外,你還有一個仰慕者。”
“什麼,你說什麼?”她沒聽懂我的話,似乎想問問題,但我沒讓她說下去。
“他的膽子可比我大多了,至少有三次,我看見他偷偷從你們店的後門溜進去,過了好幾分鍾才出來。”
“你說……”這事顯然嚇住她了,我想象她在電話那頭,瞪圓了眼睛,嘴唇貼著電話機,微微發抖,“他、他是男人嗎?他長什麼樣?”她驚恐地問。
“他當然是男人,”我故意壓低了嗓音,“而且我也認識他,他在你們那條街上開了一家木雕店。哈哈,沒想到吧。你知道他在那裏幹什麼嗎?”
說到這裏,我感覺她在電話那頭倒抽了一口冷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