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她抱到房間,等我完全失去反抗能力後,她對我說:“假如給它設個墓,你就會時刻想起它,就會永遠難過。人一難過就會哭,別人能哭,你不能,因為你跟別人不一樣,所以你要忍著。等有一天科學發達,有人能治好你眼病的時候,你再哭吧。”說完,她親了親我的臉,走出門去。

我至今記得我媽說那話時的表情。從那以後,我再也沒養過寵物。我知道再長壽的寵物壽命也不會很長,想與其等到失去後痛徹心扉,倒不如從不曾擁有。現在,假如我覺得寂寞,便會去做木雕或聽聽收音機,不依賴任何人。現在,甚至我也覺得貓屍很惡心,因此很樂意幫助鄰居們把它們變成灰燼。

所以,當那個女人失魂落魄地走進縣警察局的大辦公室時,我心裏什麼感覺也沒有。我知道她就是穀平的認貓啟事在電視台發布後,找上門來的人。穀平剛剛帶她去看了那具貓屍。

“陳女士,那是你的貓嗎?”穀平客氣地問道。

那個女人痛苦地點點頭。

“是小虎。”

“請問你是怎麼認出來的?”穀平問道。

“我家小虎額頭上的紋路很像一個‘王’字,所以才給它取了這個名字。”她抽泣了起來,穀平把紙巾盒遞給了她,“我真沒想到,它會死得這麼慘……”她用紙巾捂住嘴,搖了搖頭,淚如雨下。

辦公室裏的氣氛很壓抑,過了好久,陳女士才停止哭泣。

“對不起,我想問,小虎是怎麼死的?”她終於開口問道。

“它是被謀殺的。”穀平一本正經地答道。他的話頓時改變了辦公室的氣氛,差點兒沒讓我笑出來。我看身邊的幾個警察,神情也都跟我差不多。我相信,在縣警察局的這間辦公室裏,如此正兒八經地談論一隻貓的死,一定也是第一次。

“謀殺?”陳女士顯出困惑又警覺的表情。

“它是被人毒死的。”

“毒死?”陳女士已經忘記哭泣了,困惑地望著穀平,“毒死?為什麼?你怎麼知道?”

“我解剖了它的屍體,檢驗了它的內髒器官,分析了它的血樣和毛發。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訴你,它是被一種名叫氟乙酰胺的強力殺蟲劑毒死的。它的胃裏有少量豬肉和糯米,凶手可能是將殺蟲劑跟肉餡的糯米團混在一起給它吃的。”

陳女士更加困惑了。是啊,她肯定沒想到,有人會如此認真地對待一隻貓的死。

“氟、氟什麼……還有糯米團?這是為什麼?為什麼要毒死我的小虎?”她憋了半天,才說出一句話來。

“我們警方也想知道為什麼。所以才會在電視裏發布信息尋找它的主人,”穀平真誠地說,“隻要你願意協助我們,我相信很快就能找到謀殺小虎的凶手。”

陳女士半張著嘴望著穀平。我相信任誰聽了他的話,都會是這副表情的。因為就算是再愛寵物,主人也該明白,死去的畢竟隻是隻寵物而已,哪有像警方這般為了破解“謀殺寵物”的謎團,不僅專門研究它的死因,還特意在電視上發布信息的?

陳女士不安地在位子上扭動了一下身體,問道:“我家小虎是不是惹上了什麼事?”

穀平笑著點了點頭。

“我們現在懷疑它跟一宗失蹤案有關。”

“原來是這樣。”陳女士恍然大悟。

這時,一個警察從外麵走了進來,把身份證還給了陳女士。

“已經複印了,請收好。”那個警察說。

陳女士把身份證放入包內。

我朝穀平看了一眼,我們兩個會心一笑。

其實,所謂的“認屍規定,必須留下身份證複印件”隻是個幌子而已。實際上,陳女士一踏進縣警察局的門,就進入了警方設定的圈套。他們不僅複印了她的身份證,掃描了她的照片,還留下了她的指紋。現在,在另一個房間,有人正在檢索陳女士的家庭檔案資料,而在從木錫鎮開往縣裏的汽車上,坐著木錫鎮旅館的管事小吳媳婦、對麵鉤針店的女兒,以及曾經住在“陸小姐”隔壁的林小姐。她們的到來無非隻有一個目的,就是確認眼前的這個女人,是不是那位神秘的尋貓女人“陸小姐”。

等陳女士的情緒慢慢恢複後,穀平說道:“陳女士,能跟我談談你的小虎嗎?”

“你想聽什麼呢?”陳女士神情憂鬱地問道。

“什麼都可以。比如,它幾歲了,有什麼特點,還有,它是什麼時候失蹤的?”

陳女士感激地看了穀平一眼。

“從沒人願意聽我說這些,我家裏人都嫌我煩,”她輕聲說,目光緩緩撒向窗外,“小虎是兩年前來的,來的時候還隻是隻貓仔,大概四個月大吧。貓媽媽一窩生了五個,主人沒能力養它們,隻能把它們送人。我一直喜歡貓,所以就去要了一隻。”

她停頓了好久才說下去。

“小虎的特點很多。它很聰明,很會察言觀色。如果你不喜歡它,或要懲罰它了,它立刻就會從你臉上看出來,然後,它就會想辦法逃走。誰對它好,誰對它壞,它一看就知道了。要說它有什麼缺點吧,就是心太野,特別喜歡往外跑。起初我不讓它出去,後來看它好幾次都能自己回來,也就不管了。我想,把它悶在家裏,它一定也覺得怪沒意思的……所以現在想想,這次它跑丟,我也有責任。我沒管好它。”她懊悔地歎息。

我聽到辦公室外麵傳來一陣說話聲,便朝門口望去。這一看不由得吃了一驚,隻見小吳媳婦、林小姐和鉤針店的那個同學相繼走了進來。她們個個情緒激動,神情詭秘。一個警察把她們帶到附近的一張桌前,讓她們坐下,她們不安地朝陳女士的方向望。她們這是在認人嗎?

鉤針店強壯的女兒很快發現了我,朝我擠擠眼。這個表情讓我想起,若幹年前,她在操場上提出跟我摔跤時的情景。她把我一個大背包摔在地上,然後又朝我伸出手,在把我拉起來的一刹那,就這樣朝我擠擠眼,問道:“晚上有空嗎?”我當然是一口回絕了,但這句話卻讓我一連幾個晚上沒睡好,甚至做夢還夢見了她。夢中她用她那強壯的身體把我榨幹了,要命的是,我還覺得非常快樂。隻是很奇怪,夢歸夢,後來她再找我,我仍然拒絕了。最後,她終於死了心,找了個比我強壯得多的男朋友,現在她就快要跟那人結婚了。我想有一天,她一定會慶幸自己的這個決定。

“它是什麼時候失蹤的?”穀平的問話把我從旖旎的回憶中拉了回來。

陳女士捏緊拳頭,眼圈再度紅了。

“是二十一日。我永遠記得這個日子!那天下午我還看見小虎的,但四五點鍾後,它就沒了影。我以為它又野出去玩了,也沒特別留意,等晚上關上店門,才發現不對頭,所以趕緊到處找,但怎麼都找不到了。”

“陳女士,你開的是什麼店?”

“就是一般的家庭用品店,”見穀平還不太明白,她又解釋道,“其實賣的就是些麵盆、暖水瓶、掃把、碗之類的東西。因為開在縣醫院附近,所以生意還不錯。”

穀平的眼珠在眼眶裏轉了兩圈,問道:

“你賣的東西裏有沒有刀?”

陳女士點頭。

“有啊,切菜刀、冷凍刀,水果刀,什麼都有,連鋸子、斧頭都有,哪天你來我們店看下就知道了,什麼都有。我們這樣的店靠的是薄利多銷,所以貨物品種就得備齊全。”

穀平沉思了一會兒又問:“陳女士,你能不能回想一下,在二十日和二十一日兩天中,有沒有客人兩次光顧過你那家店?”

兩次光顧的客人?我疑惑地看著穀平,不知道他葫蘆裏賣的是什麼藥。

陳女士想了半天,忽然睜大了眼睛。

“要說兩次來我們店的,倒還真有。”

“哦?是什麼樣的人?”穀平連忙問。

“是一對夫妻模樣的人,聽口音不是我們本地的,打扮得比我們這兒的人時髦。我對那個女的印象特別深,因為她說話很衝,不討人喜歡,還抽煙。”陳女士似乎整個人都已經放鬆下來了,她捋了捋額前的頭發,又喝了口水道,“其實她第一次是來借廁所的。本來嘛,人有三急,就算幫個忙,借她用下廁所也沒什麼,可她一開口就問,用廁所要多少錢?我聽了馬上很不高興,她這麼說,好像我們小地方的人除了錢什麼都不認似的,後來還是那個男的說好話,我才同意讓她用廁所的。誰知道用完後,她還抱怨我們家廁所燈光太暗,更可惡的是,她還把煙頭扔在馬桶邊。真是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人!還城裏人呢!哼!”

我一聽就覺得這女人很像薛寧。

“他們第二天又來了?”穀平目不轉睛地盯著陳女士。

“是啊。快五點了,我都已經要關門了,他們突然跑來了,買了一堆刀具。”

穀平的眉頭皺成了一團。

“有哪些刀具?”

“有兩把冷凍刀,兩把鋸子和一把斧子。付的是現金,不過是那個女的付錢,我覺得,他們家好像是女的管錢。”陳女士記得很清楚。

穀平下一步做的,就跟我想的一樣了。他找來了薛寧夫婦的照片。

“陳女士,請你仔細看一下,你說的那對夫妻,是不是這兩個人。”

陳女士皺起眉頭盯著照片看了很久。

“有點兒像,不過……”她好像拿不定主意。她指了指照片上的薛寧說:“這個女人的長相我沒把握,因為照片上她在笑,但她在我店裏可沒笑過,但這個男人很像。這個男人很會笑,而且好像就是這個發型,就是眼睛好像比照片上大……”她把照片還給了穀平。

“謝謝。”穀平道。

“沒關係。我可以把小虎帶回去嗎?”

“當然可以。”

這時我發現,不知什麼時候,那三位負責認人的女士已經離開了辦公室。我相信她們給出的答案應該跟我的直覺相同,陳女士不是神秘的“陸小姐”。

陳女士回去後,我跟穀平也準備打道回府。我們在縣警察局的接待室碰到了林小姐。穀平關照警察局的同仁特意留住她,所以她有些不高興。

“為什麼單單把我留下?我犯了什麼法?”她劈頭就問穀平。

“你沒犯法,是我有事要求你。”穀平低聲下氣地回答。

“什麼事?”

“想請你陪小亮去一次縣醫院。”

穀平的回答令我大吃一驚。我發現他現在好像已經成了我肚子裏的蛔蟲,連我沒提過的想法,他都能隨隨便便猜出來。我現在明白為什麼他沒什麼特別的好朋友,也沒愛人了。太聰明的人有時候就像針一樣尖銳,跟他交往,隨時都可能被刺痛。

“小亮,你生病了?”林小姐朝我看過來,關切地問道。

“不,我沒病,”我望著穀平,“我想去縣醫院打聽一下我爸的事,幾個星期前,他曾經到縣醫院看過病。我想弄清楚,他去檢查什麼。”

又被我猜對了,穀平臉上的笑容,似乎就在說這句話。

“我已經事先讓縣警察局給你開了張介紹信,你可以憑介紹信,隨時調查你父親在縣醫院的病曆或檢查報告。”他拿出介紹信交給我。

“謝謝。”

林小姐朝穀平露出讚許的微笑。

“穀平,這次你想得真周到。”

“其實小亮自己不去,我也會去的。但是既然他現在已經來了……再說,我又很忙,隻好讓他自己去了,”被讚揚的穀平臉上顯出幾分尷尬,“嗯,信文,讓你陪他去是因為我覺得這種時候,最好不要讓他單獨行動,怎麼說,他也是家屬,再說,我希望你們查完病曆,再去查一查最近有沒有送到醫院的……嗯,無名屍……”他的聲音越來越輕,好像不想讓別人聽清他在說什麼,但我和林小姐都聽清楚了。

“無名,你說是無名……”林小姐硬是吞下了那最後一個關鍵字,隨後又有些驚慌地看了我一眼。看她這副擔驚受怕的樣子,真不知道碰到事情後,是誰陪誰。

“其實我一個人就可以去。”我說。

林小姐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語氣突然又堅決起來。

“小亮,我們是不是朋友?”

“是。”

“既然是朋友,在這種時候我就應該在你身邊。你不用擔心我,我也是見過世麵的,不信你問穀平。”她朝穀平瞥了一眼。

穀平適時插進話來。

“難道我從沒跟你說過我跟信文在一條船上經曆的連環殺人事件?(詳見《幽靈船》)”

“沒有。”

他們還一起經曆過這種事?真讓我意外!

“那我可能是忘了。總之,信文不是弱女子,她會幫你的。”穀平打著哈哈說。

“哦,那好吧。”我道。

林小姐笑起來。

“不過,我也不一定能幫上忙,因為我相信情況不會那麼糟。”她用她那一貫樂觀開朗的聲音對我說。

我知道她這是在安慰我,所以也隻能朝她笑笑。

“但願如此吧。”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