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晨,穀平是在工場的地板上發現我的。
我先是感覺有人在搖我,當我矇矇矓矓地睜開眼睛時,發現他的臉在我的頭頂上方,接著一個酒瓶出現在我眼前:“喂,你喝光了整瓶日本清酒。”
我瞅著那個空酒瓶,反應慢了好幾拍。
“有整整一瓶嗎?”
“有。”
“我的酒量不錯吧?”我愣愣地問。
“不,很糟糕,我在裏麵兌過水了。”穀平冷冰冰地說。今天他沒戴眼鏡。我發現他裸視的時候,比較像個英俊的花心大少,一旦戴上眼鏡,就成了個書呆子。
我虛弱地笑出來。
“穀平,你的前世一定是條掉進陷阱的狼,所以這一世你要用設陷阱的方式報複所有人。你把所有人當做你的獵物,你一定……”
一塊熱毛巾捂住了我的臉。
“快擦把臉吧!你的臉都腫了。”穀平沒好氣地說。
“去你的!”我把毛巾扔還給他,隨後掙紮著爬了起來,問道,“你昨晚去哪兒了?”我頭痛欲裂,隻好用一隻手捂住我的後腦勺。
“我去縣警察局了。他們昨晚要開碰頭會,讓我也去,這我都跟你說了,誰叫你把收音機開得震天響。”他橫了我一眼。
我不說話。本想今天一早就把他趕走的,但不知為何,當他好聲好氣地跟我說話時,我就不好意思再提這事了。
“還生氣嗎?”他又問。
他好煩。我不理他,轉身去了廚房,在那裏我看見了鏡子裏的自己。臉的確腫得厲害,嘴唇也有些發紫,想不到平時很少喝酒的我,一旦豪飲就會變成這副狼狽相,我決定以後再也不喝酒了。
穀平在廚房門口看著我洗臉,眼神怪怪的。
“你看我幹什麼?”我回頭瞪了他一眼。
“你怎麼啦?為什麼喝那麼多酒?”
“不要你管!”
“是不是程惜言來過?”
我再次產生要把他轟出我家的衝動,不過當他不識趣地又問了一遍這句話後,我的怒氣卻煙消雲散。我相信什麼事情都瞞不住穀平的。
“對,她來過。”
穀平戴上眼鏡,臉上並沒有顯出驚訝的表情。
“她怎麼說?”
我把她對我說的關於我父親的信息原原本本地重複了一遍。他非常感興趣地聽著,聽完之後,發出一聲滿意的歎息:
“妙啊,你父親跟王海南還有這樣的對話。”
我很高興他沒有深究別的,對話轉向了我父親。
“我也沒想到。你覺得她說的這些有用嗎?”我問道。
“現在不好說,得調查過之後才能知道。等會兒我們要去找一下信文,昨晚她沒在鎮上,去縣裏看朋友了,她對我說,今天早上會回來。”穀平看了下腕上的手表,說,“現在快九點了。”
我愣愣地看著他。
“我讓她幫忙打聽你父親最後打給眼科專家的那個電話是什麼號碼。”他解釋道。
經他提醒,我才想起這件事來。
“那我們馬上去找她吧。”我急切地說,現在我最關心的莫過於父親的行蹤。
“別急,等你換完衣服吃完早飯再說。”
“還吃什麼早飯啊。”我不耐煩地說道。我隻是覺得得換件幹淨的衣服,因為整夜滾在工場的地上,我的衣服已經髒得不行了。
等我換好幹淨的牛仔褲和襯衫,穀平已經等在摩托車旁了。
“去旅館你也騎它?”我很納悶。
“我今天要去的可不止旅館。我昨晚托人在縣電視台登了一則認貓啟事,今天已經有消息了,所以我等會兒還得去見一個人,”他騎上了摩托車,“如果你忙著趕工,見過信文後就自己回來吧。”
認貓啟事?我不太明白,不過我很清楚我不想一個人待在家裏,昨晚的記憶太深刻了,我怕自己會在清醒的時候想得更多,所以趕緊騎到了他的車後座上。
“見過林小姐後,我跟你一起去縣裏。”我說。
“好的。”他拍拍我的手臂,笑道。
林小姐在房間等著我們。她的臉色不好,一看見穀平就說:“叔叔打給專家的電話號碼我已經弄到了,就是這裏的電話,時間大概是二十一日下午兩點左右。”
“這裏的電話,是哪裏?”我插嘴問道。
林小姐看看我,又把目光轉向穀平。
“就是這家旅館的電話。一定是從旅館的某個房間打出去的,但不知道是哪部分機。”她神情焦慮,話裏還帶著幾分歉意。
“別急,我們委托電話局的人再查一查,也許很快就會有消息。”穀平安慰她,隨後又拉開了門。
“你去哪裏?”林小姐問。
“找薛寧。”
他走出了房間,我連忙跟上了他的腳步。
我們敲了好一會兒,薛寧才出來開門。今天的她看上去比昨天更顯憔悴。她沒有化妝,穿著一件花花綠綠類似睡衣般的長袖外衣,頭發亂七八糟、髒兮兮地粘在腦袋上,眼睛紅腫,神情委頓,一看便知,不久前她曾經痛哭過。
“什麼事?”她開口問我們,嗓子啞得幾乎發不出聲。
“想問你幾個問題。”
她站在那裏,似乎一開始想拒絕,但隨即又打開了門。
“隨便吧,你們想問什麼就問什麼!我無所謂!”她一邊說,一邊走到沙發旁邊,想從煙盒裏找煙,卻發現煙盒已經空了,於是煩躁地將空煙盒揉成一團扔在了地上。這時我發現,她的床上攤著幾張旅遊地圖和一張火車時刻表。
“你認識狄元慶嗎?”穀平開門見山地問。
“狄元慶?”
“就是本鎮的警察。”
“不認識。怎麼啦?”她心不在焉地答道,開始東張西望地找東西。當終於在沙發旁邊的地上找到她的拎包後,她急不可待地從包裏摸出一包煙來,拆了包裝,從裏麵抽出一支放入嘴裏。
“他失蹤了。有人看見他在失蹤前跟你丈夫有過接觸。”穀平坦率地說。
“是嗎?”她點上香煙,優雅地吸了一口,忽然把目光轉向我,“喂,他說的本鎮警察,姓狄的,是不是你老爸?”
“對,是我爸。”我老實地答道。
“哈哈哈哈……”她瞅著我,忽然爆發出一陣狂笑。
“王太太。”
“你跟他長得像嗎?”她又問。
我沒說話。
她又笑起來。
“王太太。”穀平再次提醒她回答問題。
“對不起,我真的忍不住,想不到警察也會失蹤,這算什麼警察啊,幹不了就不要幹嘛……哈哈哈哈,笑死人了。”她又渾身顫抖地大笑起來。如果不是穀平繼續提問,我真想衝上去給這個臭女人一個耳光。
“我們查到,狄元慶曾經在失蹤前一天跟你丈夫在米團店裏說過話,”穀平打斷了她的笑聲,冷冷地說道,“在他失蹤的當天下午兩點左右,他曾經從這家旅館打出過一個電話。當時住在這家旅館的客人隻有四位,樓下的林小姐,你和你丈夫,還有隔壁的‘陸小姐’。當時‘陸小姐’還住在樓下。”
薛寧的臉沉了下來。
“我不認識這個所謂的警察。”她夾著香煙,麵無表情地注視著前方。
“你丈夫呢?”
她聳了聳肩。
“我怎麼知道他認識哪些人?”
“你從來沒見過狄元慶?”
她搖了搖頭,轉眼間,情緒似乎再度滑入低穀。我看見她嘴唇四周的肌肉形成了一個向下彎的弧線,整張臉似乎都在往下掉,而當她情緒不佳時,她臉上的斑點和皺紋就越發明顯了。
“請你回憶一下,二十一日那天你們都去了哪兒?”穀平對她的情緒視而不見。
她閉上了眼睛。我看見她的嘴像個沒牙的老太婆那樣朝裏癟了進去。
“王太太。”
“夠了。”她輕聲道。
“王太太。”
“我操你媽!”她忽然丟下那支抽了一半的香煙,從座位上跳起來,淒厲地吼道,“你們到底想幹什麼?!我已經說了,我不認識他!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現在是我的丈夫失蹤了!我才是受害人!我憑什麼要回答你們這些破問題!警察失蹤關我屁事!他的死活又關我屁事!老實說,像他這種無能的警察活該去死!我現在隻想知道,我丈夫在哪裏!他在哪裏?他在哪裏?”
她將她的箱子倒扣在地上,裏麵的衣服、化妝品、土特產、香煙和各類旅遊地圖散落一地。
“他在哪裏?他在哪裏?”她低頭望著那堆雜物,又抬起那張已經完全變形的臉,瞪著穀平,“我都找過了,可就是找不到!你知道他在哪裏嗎?他在哪裏……”
她赤著腳站在地上,衣衫不整,眼神呆滯,看起來很像電視裏的精神病患者。我想也許不久之後,就能看見她披頭散發地在街上傻笑了。想到這裏,我咧嘴笑了起來。
“你笑什麼?!”她的眼睛像鷹一樣朝我盯過來。
“他一定是拋棄你去找別人了。”我說。
“你說什麼?你這個小癟三!”她兩眼發直地瞪著我。
我知道我已經打到了她的命門。在她侮辱完我的父親後,我終於也可以報複她一下了。現在父親失蹤了,我不怕她再去投訴了。我決定再給她致命一擊!
我迎向她的臉,感覺那就是一個剛從土裏挖出來的未曾削皮的土豆,上麵坑坑窪窪滿是小洞。“因為你實在是太醜了。他早就不想再看你了。”我說得很慢,相信她能聽得清清楚楚。
說完之後,我還報以微笑,心裏從來沒這麼舒坦過。
“啊,小亮,你真是冷酷無情。”離開旅館後,穀平說。
我不否認,有時候我是很冷酷。因為我從小就明白我不是生活在童話裏。當我擁有一個夢想的時候,冰冷的現實總會在某個時候把它打得粉碎。
“誰叫她這麼說我爸。”我若無其事地為自己辯解。
“你說完那句話,我看到她的眼睛都直了。”
“活該!”
“不過,你有沒有發現一個奇怪的地方?”
“什麼?”
“她跟前幾天不一樣了。最初報案的時候她很冷靜,但昨天和今天,她看上去真的很著急,好像已經快崩潰了。”
這倒是真的。最初報案的時候,她的情緒看上去跟今天完全不同,我還記得她身上的香水味和她精心化妝的臉。
“按理說應該倒過來的。”我聽到穀平說。
“什麼倒過來的?”
“一般來說,都是報案的時候非常著急,等時間一長,情緒慢慢得到平複,對失蹤者的命運也有了心理準備,就沒剛開始那麼著急了。所以這不是很奇怪嗎,她跟別人正好相反。”
我承認薛寧的情緒波動是在這幾天開始越演越烈的,但我不明白這究竟跟王海南的失蹤有什麼關係。
“可能她本來以為王海南不是真的失蹤,以為他隻是出去玩幾天,馬上就會回來的,但等了幾天他都沒回來,這才意識到,他是真的失蹤了,所以才開始真急了。”我認為這是唯一的解釋了,但穀平卻不置可否。
“不知道,也許吧。你有沒有看見她床上的旅行地圖和火車時刻表?”
“我看見了。”
“你覺得她看這些東西是想幹什麼?”
“可能是在找王海南的下落吧。”
“如果她對王海南的行蹤一無所知,翻旅行地圖和火車時刻表,就等於是大海撈針。”
“難道你認為她知道到哪裏去找王海南?”我已經聽出了穀平的潛台詞。
“我想她至少是隱瞞了某些事,”穀平語調深沉地說,“我覺得該去查一查她的手機通信記錄和她那所學校的經營狀況了。到目前為止,我們對她的了解還不夠多。”
在我很小的時候,也養過一隻貓。它是外婆送我的10歲生日禮物。
因為它看上去樣子有點兒呆,所以我給它取名木頭。
它剛來我家的時候,隻有三個月大,長了一身軟綿綿的金黃色的毛和一對充滿好奇的大眼睛,我一看到就喜歡上了它。後來,它就成了我最好的朋友,我們形影不離,一起玩耍。我還讓它跟我睡在一起。我從來沒想過它能活多久,總是固執地以為它能陪伴我到老。我想,假如有一天我變成一個純粹的瞎子,木頭會陪我的;沒有人喜歡我不要緊,至少木頭是喜歡我的。
但是有一天,它像往常一樣跑出家門去溜達,就再也沒回來。等我再看到它時,它已經奄奄一息,尾巴斷成了兩截,整個腹部的器官全部裸露在了外麵。鄰居說,有輛路過的車從它身上碾了過去。他們叫我快去收拾它的屍體,然後把街道掃幹淨,因為貓屍讓人惡心。當時我在氣頭上,便跟他們吵了起來。我哭得很凶。這時我媽來了,她扯著我回了家,一進門就給了我一個嘴巴。她不是為了我跟別人吵架而打我的,而是因為我哭了。我曾經答應她永遠不哭的。
“不許哭!想變瞎子嗎!不許哭!你再哭!再哭你試試!”她又給了我一個嘴巴,打得我眼冒金星,頭昏腦漲。然後,她把木頭的屍體扔進一個鐵桶走進了地下室。我知道她要去幹什麼,我奔上去,求她讓我留下木頭的屍體。我說我不過是想把它埋在後院裏,不會影響任何人。但是我媽卻一言不發地將點著的火柴和幾張浸透汽油的廢紙扔進了鐵桶。裏麵立刻躥出高高的火焰,地下室裏彌漫著一股肉體被燒焦的味道。我撕心裂肺地哭起來,舉起拳頭拚命打我媽。那一瞬間,我恨透了她,覺得她就是我的仇人,是殺害木頭的凶手。最後,我媽不得不找了根繩子把我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