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篤篤篤”——有人在敲我的房門。

桌上的沙漏告訴我,現在的時間可能是晚上九點剛過一點兒,在這個時候,除了住在隔壁的穀平外,應該不會再有別人來打擾我了。其實今晚,這已經是他第三次來敲我的房門了。

第一次是從米團店回來後不久。當時他企圖向我解釋,他調換那個眼藥水瓶並非故意想設陷阱害我。但我不想聽他解釋,把自己鎖在房間裏,拒絕跟他說話。第二次是晚飯時間,他把我的飯熱好了,放在我的房門口。也許他還說過些什麼,但我沒聽清,我故意開大了收音機的音量,因為當時聽到他的聲音都讓我感到難堪。

“篤篤篤”——又是一陣文雅的敲門聲。

穀平想幹什麼?難道他以為我會開門迎接他的道歉和解釋,然後對他笑笑,假裝一切都沒發生嗎?是他迫使我在那個人麵前跳了一段裸舞,現在又假惺惺地給我披上衣服安慰我,這有用嗎?也許他做的一切符合他的職責,但我真的不想再見他了。我已經決定明天一早讓他走人,而現在隻想獨自安靜地聽會兒收音機。

“我不在!”我不耐煩地回應了一句。

但是敲門聲沒有停。

“篤篤篤”——

穀平這個混蛋!他究竟想幹什麼!難道他想逼我今晚就說出那句話嗎?

“篤篤篤”——又是一陣敲門聲!

那好吧!成全你!我披上外衣,怒衝衝地走到門口,嘩的一下打開了門,可剛想開口,就感到一股陌生的氣息近在眼前。

每當夜晚我看不見的時候,聽覺和嗅覺就會好得出奇。我記得穀平身上總有一股淡淡的薄荷須後水的味道——他的毛發濃密,必須每天修理瘋長出來的胡須——而眼前的這個人,身上也有股香味,但那應該是女人化妝品的味道,比如香皂、洗麵奶或麵霜……

是誰?我真想問一句,但忍住沒開口,因為我不知道站在我麵前的是誰,也許是個女人,我想,可是有哪個女人會來找我?

“有什麼事嗎?”我用四平八穩、不帶感情色彩的語調問道。

“狄亮,對不起,樓下的門好像沒關,所以我就進來了。”一個女人細細的聲音伴隨著欲言又止的口氣朝我飄來,我的聽覺告訴我,那是程惜言。

怎麼會是她?我的心慌亂地發了一陣抖,隨後趕緊將門打開。

“哦,你請進……我剛剛在、在聽收音機,所、所以沒聽到敲門聲。”我結結巴巴地解釋道,讓開了一條道。

我慶幸自己晚飯後洗了個澡,已經換上了幹淨的汗衫和長褲,隻是不知道經過幾個小時的折騰,身上是不是還殘留著那股好聞的香皂味。如果知道她會來,我會使用穀平送給我的那塊外國香皂的,想到這裏,我都禁不住想嗅一下自己了。

“對不起,我一定是打擾你睡覺了。”她走進屋後,說道。

這時我才意識到,屋裏沒有開燈,漆黑一片。我是在黑暗中給她開的門。

“我本該早點兒來的,但是阿姨臨時讓我幫她縫窗簾,所以就耽擱了……”她充滿歉意地解釋道,接著又說,“我去開燈吧,開關在哪裏?”

她不想在黑暗中跟我說話,這我能理解,但是我不想讓她開燈,因為我不敢肯定,在燈光下,我是不是會暴露出盲人的本色。比如我會習慣性地歪頭側耳傾聽,再比如當她說話時,我的目光也許無法認準正確的方向……

“能不能不開燈?”我道。

“不開燈?”

我的話讓她很困惑。

“晚上九點後,我家一般不開燈,這是為了……節約電費,再說,我已經把電閘關了。”我臨時編了個理由,然而忽然又覺得自己的話聽上去很像是別有用心,“這個人想在黑漆漆的屋子裏跟我幹什麼?”也許她心裏會這麼想,相比被看出是個瞎子,我更不願意她把我當成個居心不良的人,於是又改變了主意,“還是開燈吧,這裏太黑了。”我說著,正準備伸手去觸碰牆上的開關,她卻阻止了我。

“不用了,狄亮,我說完就走。”她道。

我收回了我的手,心裏很是好奇,不知道她想跟我說什麼。希望她不會是想向我坦白她做的一切,我決不想聽那些。

“有什麼事嗎?”

“今天你跟穀先生來我們店裏問起過你父親的事,你們走了之後,我聽我阿姨他們說,你父親好像是、好像是失蹤了……”她忽然停住了。她是在看著我嗎?

我抑製住內心的不安,說道:“是這樣,我已經報警了。”

“原來真的是這樣。”

“我現在也在等消息。”我覺得她似乎是有話要說,於是問道,“你是不是想起了什麼?”

她可能是朝我點了點頭。

“我後來回想起一件事,不知道對尋找叔叔的下落有沒有幫助。”她走到了屋子的另一邊,靠近書桌的地方,接著椅子“吱呀”叫了一聲,我知道她已經在桌前的木椅上坐了下來,連忙跟了過去,在她的對麵——我的床沿上坐下。

“什麼事?”我保持沉穩的語調問道。

“哦,其實是件小事。”

“沒關係,多小的事都可以說。”

她考慮了片刻才開口。

“大概是二十號下午四點半的光景,王海南正在我們店裏吃米團,叔叔進來了,起初我以為他是來找阿姨的,所以他一進門,我就打算去喊我阿姨。阿姨那時候正在樓上房間裏跟一個朋友聊天,可是叔叔卻對我說,他不是來吃米團的,隨後就直接走到了王海南的桌邊。”

“他們認識?”我脫口而出,她帶來的消息太令我吃驚了。

“我覺得不像啊。一開始叔叔走到王海南的桌邊時,王海南好像有點兒生氣,扯開嗓子叫叔叔走開,但叔叔不知道說了什麼,王海南忽然就笑起來,請叔叔坐下,還讓我給叔叔沏茶。他們就這樣坐在一起聊了大概七八分鍾,叔叔才走的。”

奇怪!一向討厭與人交往,又沉默寡言的父親怎麼會主動跟不熟悉的王海南聊天?從兩人的反應看,很可能真的認識,也許還是多年不見的老相識。可父親一開始就認出了王海南,而王海南卻是經過提醒後才想起來的。他們兩個之間有過什麼交集?他們之間曾經發生過什麼?我從不記得父親的朋友裏有王海南這個人。

“你有沒有聽到他們說什麼?”我問道。

“沒有,當時我在廚房忙,所以沒太注意。”

“一句都沒聽到嗎?你還記得他們是怎麼打招呼的嗎?”

她想了會兒才說:“我隻記得,叔叔提醒過王海南後,王海南抬頭看著叔叔,露出很驚訝的表情,說:‘原來是你啊!’——我就聽到這麼一句。”

原來是你啊!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僅僅是認出舊日老朋友發出的感歎嗎?

“他說話時是什麼語調,能不能給我學學?”我知道這要求有點兒過分,但還是急不可待想知道王海南是怎麼說的這句話,因為不同的語調,往往意思也大相徑庭。

程惜言似乎有些為難。

“他的語調我學不好,我隻覺得,他說這句話時,臉上雖然帶著笑,但實際上並不高興,說話時的口氣也叫人聽得不舒服。嗯……我說不好,這隻是我的感覺……”說到這兒,她忽然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我今天就是來跟你說這件事的。不知道是否有用。”

“當然有用,謝謝你。”我也跟著站了起來。

接著,我聽到她在朝門的方向移動。

“你……要走了?”我不由自主地問道,心裏在盤算著怎麼才能多留她幾分鍾,“我爸後來有沒有跟你或者阿姨說起過王海南夫婦?他不是二十一日早上來過嗎?”我終於想出了一個像樣的問題。

她在門邊思索了一會兒。

“好像不是二十一號,是前幾天,可能是王海南第一次來我們店吧,當時叔叔也來了,我聽到他偷偷問阿姨,那兩個人是誰。阿姨回答說是小吳旅社的客人。”

“那二十一號呢?”

“那天早晨叔叔來的時候沒提過他們,隻是跟我阿姨說,他要去一次F市,阿姨問他要不要帶上幾個米團在路上吃,叔叔很高興地答應了。就這些了,我想不起更多的了。”

我知道她已經盡力了。

“謝謝你。”我說。

“別客氣,我走了。”

“好。”

我茫然地站在那裏,等著耳邊傳來開門的聲音,但是等了好一會兒,聽到的卻是她的說話聲。

“狄亮。”

“嗯。”

“我記得你上次好像給我看過一個很漂亮的木盒,上麵有人像的……能不能把它送給我?”她有些猶豫,可一旦話說出口,就顯得很堅決。

她要那個木盒?她要我為她做的木盒!

我來不及探索她站在哪裏,來不及感受她話語裏的特殊尾音,立刻蹲下身子把床底下的木箱拉了出來。我的寶貝都藏在這個木箱裏麵,從我母親的照片到我的日記,以及我最滿意最喜歡的木雕。當然,那個刻有她頭像的小木盒也在裏麵。有時候白天,我還會拉開木箱去看看“她”,看看這個被我囚禁的幻想中的“她”。我想即使我以後真正失明,我的手也會像魚遊進自己的天地那樣輕鬆自如地在木箱裏找到“她”。

可是……為什麼?!當我把手伸進那個屬於“她”的角落時,摸到的卻是我母親的頭像。怎麼回事?究竟怎麼回事?它原來明明在這裏的啊?!

難道被偷了?

誰會偷走“她”?我的手急切地在木箱裏摸來摸去,覺得自己的腦袋快爆炸了。是誰偷走了“她”?“她”隻是對我來說有點價值而已,誰會要“她”?是誰?

難道是穀平?我眼前飄過一個人影。

這個死混蛋!沒錯,隻能是他了!

他很可能又一次翻了我的東西!難道他就是通過這個木盒了解我對她的真實想法的嗎?很有可能。可是,他看就看了,有什麼必要非要偷走木盒?等等,或許,不是拿走,而是就像上次那個飯盒一樣,隻是改變了方位。他的目的隻是為了提醒我——他,已經知道了。

所以,“她”一定還在箱子裏。

我的心驀然平靜了下來。當我再次把手探進木箱深處的時候,動作比之前沉穩多了。沒過多久,我果然在另一個角落裏找到了。我的手指輕輕撫摸著木盒側麵的頭像,是“她”,我禁不住笑了出來。

“給你。”我拿著“她”走向她。雖然為了找“她”,我出了一身大汗,但想到能把“她”親自交到她手上,心裏無比高興。“這是用楠木刻的,那是很好的材料,你可以用它放首飾、手帕或別的小東西。”我興衝衝地說。

她接過了盒子,卻問道:“狄亮,你的眼睛怎麼了?”

我的心驀地往下一沉,笑容凝結在臉上。

“我看見你剛剛在找盒子的時候……”

是的,我剛剛急於找到盒子,忘記掩飾我的缺陷了。我記得自己仰著頭,雙手在木箱裏摸索,那是盲人才有的動作——隻能靠手,而不是眼睛。

“我聽叔叔說,你身體不好,他說的是你的眼睛嗎?”她小心翼翼地問。

我垂下了頭。

“我的視力到了晚上就不好。”我低聲說。

“怎麼不好?”

“就是看東西有點兒累。”我的口氣有點兒不耐煩了。

現在,真希望她立刻打開門離開。我不想讓她看見我的殘廢樣,可是她卻向我走了過來。我感覺她離我很近,甚至能感受到她的呼吸,但是她一直沒說話,我的四周被沉默所籠罩。

“你不想跟我握手嗎?”不知過了多久,她說。

她想跟我握手嗎?她朝我伸出手來了嗎?我曾經多希望能跟她有那麼一點點小小的接觸,哪怕是用我的衣服碰碰她的衣角也會令我如癡如狂,可是現在,她想跟我握手,我卻對此全然不知。刹那間,我想不顧一切地伸出雙手在空中狂抓,假如她的手還在等著我的回應,我能抓住它的。但是我很快就抑製住了這種衝動,因為她又說話了。

“狄亮,那個電話是你打的嗎?”她問道。

“不是。”

“狄亮……”

“惜言,你不要聽穀平亂說,我什麼都沒做過,沒打過什麼電話,我……”我的話還沒說完,就感覺一個溫暖柔軟的身體附在我身上,那重量是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我曾在夢境裏掂過她的分量,但現實與夢境總有差距。在夢裏,她很重,快把我壓垮了;而在現實中,她卻輕得像羽毛,她的雙臂環住我的脖子隻是輕輕一擁就鬆開了。

“謝謝你。”她道,她的呼吸近在咫尺。

我的腦子一片空白,刹那間陷入了失語狀態。我忽然覺得什麼都不重要了,她做過什麼,我做過什麼,都無關緊要,唯有現在才是重要的。現在,她在我房間裏,她擁抱了我,她的手觸碰到了我的肌膚,她衣服上的小花則擦著我的手臂。我想,這也許是一生唯一一次機會,我能跟她這樣兩兩相對。

她沒立刻走,我想她是在黑暗中,看了我很久才轉身去開門的。我真想拚盡全力突破蒙在我眼前的那塊黑布,好好看看她,看看擁抱過我的她是什麼樣子,看看正在看著我的她是什麼樣子,但我知道一切努力都無濟於事,最終隻能聽著她的腳步聲離開我的房間,下樓遠去。

直到樓下的門被輕輕關上,我才回到床上,打開了收音機。可是,我仿佛又失去了聽覺,什麼都聽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