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嫂說,‘陸小姐’說話很輕,化著濃妝,聽到這裏,我心裏就有了懷疑,”穀平有滋有味地喝了口冰咖啡後把目光轉向我,“你知道我今天特意去小花旅館是去看什麼的嗎?”

“什麼?”

“我是去看抽水馬桶的。”

“馬桶?”程惜言非常困惑。

“‘陸小姐’乘長途汽車去縣裏,定了房間後,隻在房間裏逗留了十分鍾就離開了。經過長途顛簸的人多半都有想上廁所的欲望,她也不會例外,我想沒準她會在這幾分鍾裏,上個廁所什麼的。很幸運,她走之後,房間沒被別人使用過。我還真的在馬桶蓋下麵發現了一些尿液。女人上廁所,一般不會掀起馬桶蓋,隻有男人才會這樣,而且男人是站著的,尿液有可能會噴濺到陶瓷馬桶的邊沿。所以,我由此判斷,‘陸小姐’很可能是個男人,”穀平懶洋洋地環顧四周,“其實,我就是帶著這個問題去找薛寧的。她已經承認了。”

“她承認‘陸小姐’是王海南扮演的?”我問道,我仍然覺得不可思議,這個真相讓我的腦袋嗡嗡作響。

穀平微微點頭。

“這就是為什麼她堅決肯定,跟她丈夫私奔的女人不是‘陸小姐’了。她本來跟王海南約好二十五日通電話的,但是王海南杳無音信,於是她認為自己受騙了。王海南很可能是背著她,拿了錢跟別的女人跑了,所以她後來才會精神崩潰。”穀平幸災樂禍地說,“哈哈,其實我後來想想,扮作另一個人離開旅館不是最佳的蒸發方式嗎?你們說呢?”

沒有人回答他,我想兩位小姐跟我一樣,都被“陸小姐”的事嚇傻了。

“那麼,王海南到底上哪兒去了呢?”過了一會兒,林小姐終於開口問道。

“他死了。”穀平平靜地說。

我渾身一驚。

但他沒朝我看,繼續說了下去:

“他和他太太是十四日到達木錫鎮的,十五日,他們第一次來到米團店。”穀平朝程惜言望去,後者像小兔子一樣縮起了肩膀,穀平笑了笑,把目光轉向了我,“也就是在這一天,你父親狄元慶在米團店裏第一次碰到了他們。你父親曾經向惜言的阿姨打聽他們是誰。”

“是的。”我道。

穀平麵無表情地注視著我。

“我記得你曾經送給我一個很漂亮的木盒,你說那是用楠木做的,你父親當年為了找到適合你做箱子的楠木,曾經利用國慶假日到喜鵲山幫你去運木頭。你還告訴我,那一年你十四歲,而你現在二十二歲,也就是說,八年前的國慶節,你父親曾經在喜鵲山上。”

“啊!”程惜言輕輕叫了一聲。

“那麼巧,程小姐家那場車禍也是發生在同一天。當我注意到這個巧合後,我懷疑你父親曾經目擊程小姐家的那場悲劇。”

“啊!”程惜言又輕輕叫了一聲,隨後,她朝我看過來,而我羞愧得無地自容。我知道父親一向膽小怕事,即使他看到了,也隻會保持沉默。當年,也許他是唯一的目擊者,但卻躲了起來。

“十五日在米團店,你父親認出了王海南。依照他過去的個性,自然不會聲張,但是那一次,他不同了。在遇到王海南之前的兩星期,他被查出患了肝癌。他知道這是不治之症,自己已時日不多,於是做了一個決定……”

我再也不想聽這些廢話了。

“我爸到底在哪裏?!”我從座位上跳起來,不耐煩地朝穀平嚷道。

“聽我說下去,小亮。”穀平用他那一貫平靜溫和的聲音回答我。

我很想聽他直接說出答案,但不知為何,又有點兒怕。

“小亮,我不怪你爸,別難過了。”程惜言輕聲對我說。

她的聲音讓我低下了頭。我重新坐了下來。

“還是讓我先說說你父親失蹤前一天發生了些什麼吧。那天是二十號,早晨,他去了縣警察局,在那裏查閱了八年前那宗車禍的案情報告。”

父親翻閱的果然是那起車禍的檔案,怪不得穀平會說不出他所料。

“可是當年的報告裏應該不會有王海南的名字吧。”我提醒道。

“是沒有王海南的名字,但是有對那輛肇事車的描述。小亮,你父親雖然沒有把自己看到的告訴警方,但他仍然是個警察,他有警察的意識。當時他目擊車禍的發生,記下了車牌號碼,也記住了王海南的長相,所以才會在米團店一下子就認出了他。但問題是,他要有確切的證據才能敲詐他。”

“敲詐!”我吼道。

“是的,敲詐。不然你以為是什麼?”

我不出聲了。

“你父親打電話給市交警隊,詳細描述了車的外形,還提供了車牌號,要求他們幫忙協查一輛車的車主。交警隊很快就給出了答案,車是屬於王海南過去工作的那家教育軟件公司的。你父親以警察的名義,打電話給那家公司打聽王海南的情況,他的理由是,王海南在木錫鎮發生了點小案子。他們沒有懷疑他的意圖,馬上就告訴他王海南早被辭退了,原因是私自使用公司的車輛,導致車輛損壞。於是你父親順理成章地獲得了修理公司的電話。接著,他又聯係了修理公司,他跟對方說,他會在幾天之後親自來取當年那輛車修理單據的複印件。”

這是我父親嗎?真沒想到,我那一向膽小怕事、老實巴交、木訥呆板的老爸也會這麼幹淨利落地展開調查工作。

“這些都已經得到證實了。我昨天讓他們查了二十號那天趙法醫辦公室的電話記錄,昨天晚上就有結果了,然後縣警察局又派人打電話做了調查。”

我幾乎要驕傲地笑起來了,但我知道這不合時宜。

“小亮,你父親未必是個很差的警察,也許是一直沒給他機會罷了。”穀平好像看透了我的心。

“嗯。”我偷偷笑了下。

他又接著說了下去。

“從縣警察局出來後,你父親去了縣中學,他是要把答應送給你堂妹的木鸚鵡給她拿過去,接著,他去銀行查了餘額,當時他沒有取款。隨後,他又回到縣警察局,在那裏吃了午飯,跟趙法醫聊了幾句,十二點半後,他步行前往縣醫院。大約是下午一點,他在縣醫院看了門診。他向醫生明確表示自己不準備接受手術治療,根據醫院的藥房記錄,他隻配了幾盒便宜的藥就走了。下午一點半,他在醫院附近跟姓張的保險經紀見了麵,他向其購買了十五份意外保險,受益人是你,狄亮。那位保險經紀說,你父親當場去附近的銀行取款一萬五千元交到他手裏,辦妥了手續。然後非常巧,他在醫院附近再遇薛寧夫婦,王海南是因為肚子不舒服去掛急診的,但實際上他沒有作任何檢查,也隻是配了藥就走了。那時候大概下午兩點。你父親跟蹤他們出了醫院,來到陳女士的雜貨店。”

“就是貓的主人。”我說。

“對,就是她。自從那次邂逅,虎斑小貓的悲慘命運就決定了,”穀平歎了口氣,“他們本來去那裏是純屬偶然,薛寧內急,附近沒有廁所,走回醫院又不願意,所以隻能向陳女士借個方便。但誰知就是這次無意的行動,讓他們發現能夠從那裏購買到需要的凶器。今天我去陳女士的小店問過了,在王海南夫婦走後,你父親曾經向陳女士打聽過他們。”

穀平也許說了不少,但我隻聽到“凶器”這兩個字。

“根據程小姐的說法,你父親在當天下午四點半左右來到米團店,當時王海南一個人在店裏。”穀平朝程惜言看了一眼,後者微微點頭。他繼續說道,“你父親直接走了上去,不知說了什麼,王海南當時回應了一句話,‘原來是你啊’,程小姐說,他的口氣聽上去並不高興。小亮,相信你也已經猜到,這是你父親開始出擊了。”

我不說話。我等著他說下去,雖然關於王海南的失蹤案,我比別人知道得多,但對於我父親的失蹤案,我卻至今茫然無知。現在,我知道他們之間有關聯,但是我父親究竟在哪裏?穀平說,他就在這兒,我不明白……或許,如果給我時間的話,我能猜出來,但是我靜不下來,我覺得今天我的腦子比平時遲鈍了一百倍。

“穀平,你是不是說,狄亮的爸爸就是在那時候亮出了自己目擊者的身份?”林小姐神情緊張地問道。

“是的。正因為如此,王海南夫婦經過一夜的盤算,才會作出下麵的決定。他們決定第二天再去一次陳女士的刀具店。他們在那裏購買了各種刀具,包括冷凍刀、鋸子和斧子。”

誰都能聽出他的言外之意。

“太可怕了!”程惜言驚恐地嚷道。

林小姐則無聲地把臉轉向我。我從她的目光中讀到了深深的同情和憂慮。

但我還是努力讓自己保持鎮定。

“你的意思是,他們兩個殺了我爸?”我問道。

穀平看著我。

“我說過,我在薛寧房間裏發現的皮膚組織和在‘陸小姐’浴缸裏發現的大量血痕裏都沒發現莽草毒素。但是,程小姐已經證實,王海南確實是吃過米團的,所以我想,我找到的應該不是王海南的生物樣本。但我也說過,那裏有那麼多血痕,一定是死過人。那麼,這又是誰的呢?昨天晚上我在你父親房間的地板縫隙裏發現了一些血末,回去之後,馬上作了比對。小亮,很遺憾……”穀平的聲音低沉了下來,“它們完全一致,那是你父親的血。”

我呆坐在原地,渾身發軟,說不出一句話來。

房間裏靜得出奇。

“自從看了電視,知道那位眼科專家曾經治愈過不少遺傳性眼疾後,你父親就對治療你的病重新燃起了希望。因而,為了籌措你的治療費,他做了兩手準備,一方麵,如果敲詐成功,他自然可以拿到一筆錢;反之,如果敲詐失敗的話,他知道自己可能被殺,這樣你就可以獲得一筆保險賠償金。”

我覺得眼睛發熱,鼻子發酸。我知道稍不留神,自己就會哭出來,但我還是忍住了。想到父親為了籌措我的治療費,作了如此令人心碎的安排,我就更該珍惜我的眼睛了。我怎能辜負他的心意?我用胳膊肘支撐著我的頭,努力想象平靜的湖麵,湖麵上的天鵝,藍天白雲,樹林,鳥叫……

“那貓是怎麼回事?”我聽到林小姐在問。

“‘陸小姐’是二十一號住進旅館的,之所以會編出個找貓的故事,是因為二十號他們光顧陳女士那家店的時候,無意中看見了那隻虎斑貓。他們覺得‘陸小姐’的行為越古怪,就越能引起警方的注意。假如警方展開調查的話,也許會把王海南的失蹤跟‘陸小姐’聯係在一起,也許還會認為‘陸小姐’是王海南的情人,王海南卷款跟情人私奔,這樣的失蹤理由更加令人信服。這樣債務可能就會成為一個懸案,而薛寧也許可以擺脫起訴。貓被綁架其實是個偶然。二十一號下午,他們再去陳女士的店裏購買刀具時,因為車門沒關,那隻貓自己跳到了車座上,於是王海南靈機一動,就把貓帶走了。

“根據薛寧的說法,王海南帶走這隻貓並毒死它,為的是怕警方最終會在他們或‘陸小姐’的房間裏發現血跡。他希望到時候,死貓這樣的道具能混淆警方的視線。也許警方會認為他已經被一個瘋狂的女人殺死,起因是為了貓,還是為情所困,這些都可以任憑警方自己去猜,薛寧本人完全可以說不知情。以前,他們隻希望別人認為王海南是失蹤了,但現在,他們希望別人認為他已經死了。因為他不僅騙了一大筆錢,還殺了一個人。這就是為什麼,他們會在二十一日那天晚上去忠叔的飯店慶祝生日了,實際上是慶祝他們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