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回答,婦孺怯懦地把頭轉開,不敢與他的目光接觸。

男船民沉默地結聚,眼光挑釁地迎向他。

和許勇一起巡夜的冼華,在這地方工作時間較長,看這形勢心中有數,不敢久留,拉著他出去,一邊息事寧人地說:“沒有事就算了,有什麼事留到明天再說,早睡!”

他們真的沒有事嗎?許勇不相信。從那些人眼光裏的凶悍,他感到會有大事發生,就在這個晚上。

下半夜,形勢急轉直下,他們接到命令:一級戒備,羈留中心船民蠢然而動,械鬥一觸即發。許勇的妻子月娟在沙田威爾斯醫院婦產科工作,婦產科裏突然增加大量船民孕婦。

這不是好的兆頭!

“你那裏發生什麼事呀?嗨,你說話呀!”月娟在電話裏急促地說,電話那裏卻聽不到回音。她不知道她的丈夫拿著話筒呆然而立,看著值班室外空地的奇景——數千船民擁著一個赤裸的女人怒喊狂叫,與另一幹持械船民相遇。

兩派混戰,瘋狂殺戮!

他沒見過這樣狂暴的相殘砍殺!他們是兄弟,他們同是越南人嗬!卻是這樣毫不留情地,沒有人性地揮刀狂刺,一個倒下去,更多的人擁上來——

“這些人瘋了,沒有理性!老天,他們不知道自己在幹些什麼嗎!”許勇心裏叫罵著,摔下電話,跑去加入製止打鬥的懲教處人員行列中。

混亂的打鬥無法阻止。警方與懲教署人員組成鎮暴隊施放催淚彈,船民負隅頑抗。女船民郭帶娣的丈夫丁海在打鬥中受了傷,救護隊工作人員冒險衝進暴民中把他抬走。場麵難以控製,警方支援機動部隊,趕來增援的尖銳警號聲在夜空中鳴響,船民放火焚燒營房的火光衝天而起!

阮文雄高聲大笑,混戰中被追斬潰逃的兄弟逃回營房,卻被自己人嚴拒,營房內的人關上營閘,用雜物堵塞通道。

帶領堅拒他們進入的,竟然是平日不發一言的郭帶娣!

打鬥的船民被拒,持械砍殺的人在後麵緊追上來,數百人推倒鐵網,奈何尚有兩層隔網,未能衝出重圍,後麵的人趕至揮刀狂刺。

血光四濺,慘叫聲如同鬼城——

許勇在營網外看到,熱淚盈眶,不顧同僚的勸阻拿著藤牌爬上隔網!他要去製止,製止這沒有人性的廝殺!這裏不是戰場。這裏不可以容許殘酷如斯的打鬥!

阮文雄受傷狂笑,向著追到身邊的羅廣尖叫:“來!向著這裏,打呀,刺呀!阿蘭我們玩了,很多人玩了,我們幹她娘的!你好氣呀,上來呀!”

羅廣怒吼,怒目圓睜高舉長矛向倒地的阮文雄心窩狠刺而來,許勇正好趕至躍身撲上從後麵環扣著他,一聲慘厲的嚎叫,阮文雄的長刀乘空劈來,從上而下,一道深深的裂口剮開了羅廣腹部!

羅廣同時飛出長矛,刺中阮文雄心窩!

許勇觸目驚心,握著被長矛所傷的手臂望著一雙宿敵慘烈地倒下。

火光硝煙,把夜空照亮——

“看完了那篇報道,我相信你對你要了解的,對越南人兩派的世仇也有了較深的印象。這曾經是曆史,真實地在香港發生過。”

在鄺其健麵前的,是一個濃眉大眼、體格壯實的紀律部隊人員。

這篇專題報道,正是這個江Sir提供給他的。

江Sir是當年管理船民營的香港警隊懲教處人員。同時他還毫不忌言,報道中的許勇,正是他本人。

鄺其健為了了解案子涉及的越南人情況,專程去拜訪江Sir的。

江Sir帶他去看一個陳列室——那裏擺放著當年船民營械鬥的武器,長矛,刺刀,各種削尖了的銳利武器。

這些武器已經有鐵鏽,但是仍然殺氣逼人。令人見之心生寒意!

羅廣與阮文雄,他們就是用這些鋒利的大刀長矛,互相刺進對方心髒的吧?

鄺其健的腳步沉重。

那篇描述昔日船民營實況的報道文章,看過了當日船民營船民們用來嗜殺的武器,他還不能從那種情緒中走出來。

倘若猴山凶案的死者與這些事件有關聯。

他知道,他麵對的是一個棘手的案子。追尋下去,又是怎樣的一個故事?

對石廣天的妻子的調查,並沒有鬆懈。

案發那天晚上,石廣天的妻子在理發店內,一直到打烊,由店裏的老夥計阿財陪同著,把當天的營業收入帶回家中,此後就一直沒有出來過。

這一點,由石家的鄰居夫婦證實。

石廣天被殺的猴山,位於郊野公園的石梨貝水塘,除非石廣天本人心甘情願地跟隨著她去那個地方,否則一個女人,沒有辦法把一個男人弄得到那裏去。

有一個方法她可以做到的,就是把他弄暈了。

用車子把他運去那個地方然後殺掉。

但是根據他們對石妻的調查,石妻不會駕駛,用車子把丈夫運送到那裏去殺掉的說法不成立。

那晚上,案發的當晚通過電台熱線呼籲市民提供資料,當時鄺其健邀請了鍾華生一起上電台直播節目。一對青年男女打電話來說當晚路經該處附近,見到一輛貨櫃車從那地方經過。鍾華生問:“有沒有猴子?”

“猴子?”打電話來的男青年驚訝地說,“你怎麼知道有猴子的?有!貨櫃車裏有一個鐵籠,鐵籠裏麵關著猴子!”

鍾華生的思路永遠比別人快。警局方麵卻還是從著最基本的做法去做,派人去調查貨櫃車的資料,同時還從找尋死者的身份上去著手追查。

石廣天的妻子葉群好,年齡比丈夫小四歲,石廣天死時她是五十八歲。據調查所知,葉群好在幾年前已經篤信佛教,吃長齋。得知丈夫身故後,更是住進了齋堂,與青燈木魚為伴,潛心長修了。

出售營業尚好的理發店,也正是她遁入空門,徹底了斷塵緣之事。

對於葉群好其人,坊眾倒沒有好評。

有刻薄一點的說法是,她有今天,是自找的,不值得同情,對於一個曾經背叛過丈夫的女人,到齋堂去清修,倒不失為一個最好的歸宿。

原因是當初她是理發店老板娘的時候,與那時身份是店員的石廣天搞上了,1989年時和石廣天公然姘居。她丈夫心髒病突發身亡,很多人都說是她氣出來的。

丈夫死後,她順理成章地跟石廣天結婚。

石廣天也由一個打工的洗頭師傅,搖身一變成為理發店老板。因此他們說一個人行起運來,現成當一個老板,旁人是羨慕不來的。石廣天若是年輕俊俏還說得過去,偏偏他到這個店子打工的時候,已經是個五十多歲的糟老頭。

愛情有什麼魅力魔力,那真是天知道!

鍾華生打電話給鄺其健:“又在辦公室裏拚命?出來散散心怎樣?”

“出來散心?你不用工作的嗎?”鄺其健看看腕表,這時候正是上午十一時,華生應該還在雜誌社沒下班。

“不用看表了,我的時間靈活運用,不用坐班的!”鍾華生就像看到他的舉動,在電話那邊說,“又是一晚沒睡,開通宵了?”

“你又知道?”

“我猜的!”鍾華生“嘻嘻”一笑說,“果然是神探風範,不破案,家都不回!”

“別損我了!打電話來,有事嗎?”

“沒有事就找不得你了?非要跟案情挨上了邊才叫得你出來呀?”

“沒有事你才不會找我呢!說吧,到哪裏見?”

鄺其健說:“要不,我去你雜誌社門前接你?”

“哎!——拜托啦,不要壞我的事好不好?我今天和昨日一整天都沒有回去了,你這一去不是公告了天下我沒上班嗎!老總不炒我魷魚才怪!還是我兜過來接你,我們去找個地方喝兩杯好了”

“無事不登三寶殿,你想怎樣,我還不知道嗎?”

“我的想法和你的一樣,我猜你現在也不反對見我?”

“華生,我說你入錯了行!幹脆我和上頭說說,你來我們重案組做算了。省得你時常心癢癢,兜來兜去總是記掛著案子裏的事!”

“當記者不好嗎?白宮的‘水門事件’也都是記者捅出來的呢。記者無孔不入,上天入地,有哪一樣職業比這更有挑戰性呀?”

“你這是記者偵探兩邊踩,最貪心就是你了!”

“那麼,你下不下來?我就快到你門口了!”

“我有說過我不來嗎?”

與鍾華生見麵,是一件愉快的事。鍾華生對案件的挖掘精神,就如同他對新聞的窮追猛打一樣,非要弄到水落石出不可。

“你到貨櫃車同業協會去查過了?石廣天被殺那晚上,不是有一對青年男女說見到過有輛貨櫃車路經該處嗎?”

坐在酒吧裏,鍾華生一來就問。

鄺其健苦笑,“你當貨櫃車業內的司機是你上班一族,開工打咭的呀?你知道每天有多少輛貨櫃車在路上行駛嗎?港九地區,落馬州黃崗口岸中國大陸,要調查他們的行蹤,要派出多少個探員去不同的地方?我們是在幹汪洋大海裏撈針的工作!我們的警力所限,就光是在香港特別行政區的貨櫃業工會裏去作問卷調查,也耗力不少,結果是什麼也問不出來!”

鍾華生沉思:“利用貨櫃車去做這件事,倒是個聰明的辦法,可以裝載的空間大,活動的流動性也大,最重要的是,可以跨境作案,叫人查無可查。”

他說的“做這件事”,沒有說明是殺人,這是包括他所說的“猴子”那件事。

他也說過,“業餘偵探”與專業探員的區別,就在於作為業餘偵探的他,可以隻專注於他感興趣的事情上。

而專事警局凶案調查的鄺其健,卻必須要顧及全麵。

無可忌言,鍾華生有他特別敏銳的觸覺。

因此,如果有人告訴鄺其健他在一個最意想不到的地方碰見鍾華生的時候,他也不會驚奇。

福爾摩斯和蘇格蘭場的警探們在共存中也有競爭。

他和鍾華生也是。但是在競爭與共存的同時,他心底裏還是很喜歡有這樣一個朋友。

再搜查石廣天的家。

這一次的搜查麵包括了屋後的院子空地。在一個枝葉隱蔽的地下找到一個埋藏下來的鐵盒,鐵盒裏麵有一封信。

寫信人署名肖紅,是一個名叫肖紅的女人寄來的信——

至此,葉群好才不得不透露,這封信是她收藏起來的。丈夫有另一個女人,信是從廣東省的惠東寄來。

“肖紅這個女人,你們要是有興趣,就去找她吧!”縱然是潛心清修,畢竟是塵根未斷。

葉群好說起這個女人,怨恨之情形於臉上。

程佳美和馮飛被派往惠東,找尋那位名叫肖紅的女人。

出到羅湖的海關閘口,上到等在那兒的惠東線巴士上,一個肩上掛著攝錄機的年輕人從座位上站起來招呼:“嗨!好湊巧呀,在這裏遇上了你們!你們也去惠東?”

程佳美與馮飛互望一眼,那不是N雜誌社的記者鍾華生嗎?心裏窒住,還是不得不做出笑臉,坐到鍾華生騰出來的位置上。

在巴士中途停下休息的空當中,馮飛下車打電話給鄺其健,報告遇上鍾華生,這時候是在同一部車上的事,鄺其健爆出了大笑:“這小子!我就知道他會這樣!”

“我們該怎麼辦?”馮飛看著在車子裏篤定坐著的鍾華生,“他粘得很貼,說是去采訪,我看他是要跟貼著我們!”

“你們不用擺甩他,就讓他一起去吧。”鄺其健指示,“看來他去的地方,也就是你們要去的地方。這個人,要擺脫他不容易,他要參加工作會議也可以,你們照我的話做就行了。”

“鄺Sir,有你這句話,我知道怎樣做了!”

馮飛回到巴士上坐下,他沒看到,鍾華生的臉上有一絲隱隱浮現的笑意。

車子沿途的路上,馮飛的態度大變,話匣子打開,路途上倒也熱乎熟絡。經濟特區成績斐然的城市惠陽,連綿不斷的高樓廣廈,出現在眼前。

許是經濟騰飛的關係人心火熱吧,路途上貨櫃車連綿不斷,運送著滿載的貨物,奔馳在筆直的柏油路上。

一輛大型貨櫃車在他們身邊停下。“先生,趕路呀?要不要坐坐順風車?”

他們坐了上去。“師傅,您真是好人!”馮飛沿用國內對司機的尊稱,興致高漲地說,“這個年頭,還有人肯主動載人搭順風車的,真少見呀!”

“四海之內皆兄弟嘛,能夠幫人的,為什麼不幫人一下?”貨櫃車司機咧開嘴笑,車子開得穩健飛快,很快就在他們要去的村口停下來。

“前麵就是鄉鎮辦事處了,現在是中午,工作人員不辦公,去酒樓午膳後再去找吧!吃完飯去剛剛好!”

司機留下爽朗的笑聲,絕塵而去。

石廣天其人,根據他於香港入境時的資料填報,來自中國大陸。

寄給他的那封信有惠東郵政局的郵戳,石廣天是來自這個地方嗎?惠東這個地方,是不是就是他的家鄉?

他們找到了鄉鎮辦事處的負責人——一個七十多的老鄉長,他看到石廣天的相片,搖頭說,“這個人呀,不是我們這地方人!”

不禁令人沮喪!

“你們也不要失望,這個人雖然不是我們這地方的本地人,我卻也認識他。”

老鄉長田泰來,年紀老邁,看見他們失望的臉色,忙補充說:“我擔任鄉鎮幹部幾十年,這裏的事我都知道。你們來調查的這個人,曾經在我們村子裏住過,他涉及一封告密信件,在這個地方站不住腳了,才走的。”

“當年這件事,我還記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