鄺其健同意華生的看法——死者與凶手是認識的。

凶案發生的地點,不在人們相約見麵的熱門地點,例如酒吧、飯店、車站、餐館、卡拉OK、戲院門前的地鐵站、恒生銀行門口等地方。

死者與殺人者,見麵的地點是在猴山。

猴山那地方,黑夜裏黑影憧憧,滿山都是猴子,獼猴啼聲此起彼落,叫聲不絕。令人心寒!如果死者不認識這個人,他不會在夜晚跟隨著那人,去一個如此僻靜還會被群猴騷擾襲擊的去處。

在猴山相約見麵,更是匪夷所思——除非有些什麼特別的原因,一個他們不知道的原因,要選擇那個地方見麵。

凶手殺人,被害者被殺。

凶手的行凶動機,初步排除了凶手為錢殺人。被害者的財物未失(凶案現場發現的一個錢包,裏麵連同數張千元大鈔在內,一共有九千多元,沒有被凶手取去),相信與錢銀無關。

案發地點的冷僻,死者的死亡慘狀。

還有的是凶手把死者的證件取走不留下任何指紋,說明了凶手的殘忍,心思縝密,冷靜——當然冷靜的背後是必然的冷血。要不然何能施施然地離開現場,不留半點痕跡?

“凶手把錢包裏的證件取走,是想隱瞞死者的身份,更加證實了凶手與死者是相識的,害怕揭出了死者身份同樣也揭出行凶者的身份。”華生說,“另一個可能是,死者的身份隱藏著什麼秘密,那也證實了凶手是知情者,知道這個秘密,蓄意去隱瞞。”

“這個看法我同意。問題是毫無線索!那晚上下過一場大雨,路上滿是泥濘,把現場證據毀壞了不少,死者的臉部被砸爛,追查死者身份也有困難,作為旁證的目擊者也沒有!”

“那當然,作案者與死者是在晚間出現的嘛,誰會在夜麻麻去那個地方?”

“凶手是個對當地環境很熟悉的人,這個人是誰?”

問題就在於這一點上——誰會在深夜裏去猴山那地方?

“誰會在深夜去猴山那個地方?”

假如屍體會說話,這個謎團自然很快會被破解,但是必須把死者的身份找出來,“凶手是誰”才會披露出來。

死者身份的暴露,源自一個很不起眼的廣告。這是個發廊轉讓的廣告,刊登在報刊的廣告欄末端。

廣告是這樣寫的——

“發型屋轉讓:地點好,有固定客路,全盤廉讓,有意請洽2344×8×2”

“矛盾!既然地點好,有固定客路,那麼這生意賺梗了的,既然是賺梗,為什麼又要廉讓?”

警署的會議室裏,“包拗頸”的韓東星指著那則廣告評論。

“這還不明白?這裏說的賺梗就是蝕錢的意思,從相反去看就對了!”

“這個世界上,哪有這麼大的蛤蟆周街跳的?”

韓東星這麼一說,引起注意,都圍過來看。一時之間議論紛紛,都說這廣告騙人。

“你們的說法,我不同意!現在香港經濟複蘇,我看過的時裝雜誌裏說——現在市民的消費意欲提高了,林青霞丈夫的名牌時裝店裏麵還附設有名師發型屋呢,可見發型屋的生意有得做,不一定是蝕錢的!”

“喂喂喂!我們沒有聽錯吧?原來是女人嗎?我們都以為你與我們一樣,是有槍的男子漢呢,想不到你居然還有一點點的女子氣質,識得學女兒家看時裝雜誌呢!”

在座的探員們哄然大笑。

被取笑的女探員程佳美,氣定神閑,說:“你聽過陀槍師姐這個名詞了嗎?不一定男子漢才有槍的!”

“但是此槍不同彼槍呀,小妹妹!”他們笑得更樂。

“不許再欺負Madame,你們看她臉都紅了。”鄺Sir不知道什麼時候走了進來,“再拿她來開玩笑,她可要申請調組了!”

“鄺Sir!她看見你,臉更紅呢!”

這班家夥,開起玩笑來,連上司鄺Sir也不放過!

程佳美見到鄺Sir來了,臉上果然更紅!

“我不跟你們說了,說來說去,你們都是歪理,蝕底的還是我!”她低著頭要走出去,被鄺Sir叫住。

鄺Sir說,“阿佳,你進來我辦公室一下,有任務叫你做。”

程佳美跟鄺其健到了他的辦公室。

鄺其健交給她的任務,與他們說的廣告有關。是要她以買家身份,打電話去發型屋,找負責人問價。

她打電話問價,沒有想到會有這個結局——她接觸不到賣家。

發型屋出讓,賣家竟然不願意出麵!

鄺Sir、程佳美和馮飛,走在上山的小路上。

他們去探訪的,是個住在齋堂的女人。

事情有了轉機,猴山上的死者身份證實了,他正是發型屋的老板石廣天。程佳美假扮買家,卻見不到賣主,隻接觸到發型屋的夥計。

這是一間舊式理發店,坐落在元朗新市鎮。

由夥計全權代表賣主。

“叫你們老板來和我當麵談。我出資承頂你們這間理發店,老板不見麵,我不會考慮買的。”程佳美皺著眉說:“講到明,出讓生意這麼大件事,你們老板不出麵,令我倒懷疑你們的誠意,是不是真的要把發廊出讓?”

“小姐,你信我吧!這盤生意老板真的不做了,我們不騙你的!”代表賣方的老夥計一臉為難,“我們打工的,沒有理由去騙你!”

“你這麼一說,就更有問題了!這間發廊的生意有問題!你們的招賣廣告,可是說的有固定客源的,蝕錢的生意,我不會去幹!”

程佳美作勢,轉身要走。

“哎,小姐你慢走——”老夥計急急叫住她。

“那麼你最好是跟我說實話,”程佳美停了下來,回頭瞅著那老夥計說,“我接手這裏的生意,一個人做不來,也是要請員工幫手做的,是不是?舊夥計要留下來我也歡迎。但是頂個生意來做,不是買棵蔥那麼簡單,換轉是你,你也要問清楚吧?”

“算了,我就跟你說實話吧。我們的老板,不在了——”

“不在了?你這‘不在了’,是什麼意思?——”

“原本是說失蹤了的——”

“失蹤?”程佳美故作誇張,“那也不用把店鋪賣了呀,或者是到鄰近什麼地方訪友,一天兩天就回來的,老板回來了豈不是有我的麻煩?這麼複雜,我看我還是不買算了!”

“一兩天就回來——像你說的那樣敢情是好!我們老板失蹤了十多天,老板娘說,他死了,不會再回來了!”

他們去見齋堂裏的女人——理發店的老板娘,麵對的卻是一垛牆。

一垛頑固的牆。

齋堂裏的女人什麼也不肯說,從她的嘴裏什麼也問不出來。

死者的身份已經證實,正是發型屋的老板石廣天。從死者的家庭環境,交友的邊際範圍內去追查,對這個人卻有很好的評價。

“你問石廣叔呀?石廣叔很好人的啦,從來沒有惹是生非的——”被訪問的街坊鄰裏都這樣說。

六十二歲的石廣天,看來是人緣很好。

入屋檢查,卻意外發現這個人的身份。從他一張影於越南的軍裝相片裏看到,石當時的軍階是上尉。

陳舊的相片拍攝於叢林,石的背後是燃燒著的小屋,從照片中可以看到是一場激烈的戰鬥過後。石廣天擎槍站立,仰天大笑。

所謂“好好先生”,原來表裏不一,有著不為人知的另一麵!

鄺其健麵前,有一份報道,一份關於香港難民營記錄的報道。

時間是十一年前。那個時候,正是香港收容越南難民人數最多的時候。報道文的原文——第二號戰場:

“孩子的啼哭就在身邊不遠的地方,孩子母親——一個瘦小的婦人緊摟著靜止了啼哭的嬰孩,滿目驚慌地望著他。

這是在香港,香港的船民羈留中心營內。

“三營那邊還沒有動靜,我們現在怎麼辦?”阮文雄的舊下屬,與他一起隨著難民潮逃來香港的石錦仔敬畏地問他。

原始叢林的哲學適用於今朝,誰是強者,誰便可以做統領。

所有的人都望著他,像要從他尖削的臉上找出答案來。

三營那邊與這裏一樣,有他們自己的頭領,兩雄並立,誰也不讓誰。

從傍晚開始就有第三營的海防人要攻打他們的消息傳來。

阮文雄一早就派人把留在營外的人都叫了回來,熱鬧的營倉外頓時一片冷清。空氣驟然緊張起來!

營倉裏的人都沒有睡,這許多人聚在一起,像在個密不透風的穀底。被布塊遮住的窗口,雨道上那盞微弱的燈光,都給他們一種動搖的,焗悶在船艙的感覺。

遮窗的布幕是阮文雄叫掛上去的。他的話在這裏就是法律,沒有人敢違抗。營倉內的男子被阮文雄糾集在一起,阮文雄的手下在分派武器。

郭帶娣的丈夫丁海,也在獲分派武器之列。

昏暗的燈光中,地麵上擺著各種削尖了的銳利武器,燦然發亮。

郭帶娣坐在鋪位的下格抱著小兒阿方,身邊的二兒阿光頭靠著她肩上,睡得正沉。她摟著孩子的手粗糙有力,空洞洞的眼神,沒有表情地直視前方。

她的大兒子阿寶,就是死在前來掃蕩的突襲獸兵手下。為何波濤洶湧的大海能載負他們離開瘡痍滿目令人心魂泣血的家園,卻不能助她逃離嗜血仇殺的命運?

“不要以為懦弱退避就可以免受攻擊,”阮文雄的聲音從營倉後麵的黑影裏傳來,他目光灼灼地掃視著手下一夥拿著武器的夥伴說,“廣寧人和海防人的世仇永遠不會消除,你不打他,他也會打你。我們的事自己解決,誰也不能夠幫得到我們,要生存就要靠自己!”

“現在先給我把阿蘭帶上來!”

他坐下,拭抹著手中的長刀威嚴地說。

阿蘭是廣寧人,卻愛上了敵對營的海防人羅廣。

她是偷聽自己營內突襲海防人計劃時被發現,捉了起來的。

阿蘭被帶上來,傲氣地昂頭向著阮文雄。

羈留營內擠滿了從各地擁來的越南人,很多一家數口或是數戶人家在狹小的床位中拉起布帳自成一隅,那些布帳根本就遮擋不到什麼,男女的私生活呈半公開。體態誘人的阿蘭,更成為一眾男船民的注目焦點,追逐對象。

阮文雄也是垂涎她美色中的其中一個。

阿蘭知道,得不到她,才是阮文雄與羅廣產生仇恨的真正原因。去年夏天一個溽熱的夜晚,她剛從洗澡房裏出來,挽著洗過的衣服去曬衫場晾曬。那個地方很黑,當時空曠無人,阮文雄從黑暗中突然撲出來,用布緊捂她的嘴把她拖往草叢中,她掙紮,卻不敵他強壯有力——在這千鈞一發間,羅廣剛好路過,把她救下來,才使她免受阮文雄的強暴。

阮文雄和羅廣的仇隙就此開始,以她和羅廣相戀而加劇。

不單是阮文雄,其他無法得到她的男船民,對羅廣也恨得牙癢癢。

看著同營男子望在她身上的貪婪目光,阿蘭有種女性的自傲。我能給你們,卻偏不給你們——她想。

在同一個營生活慣了,這些人腦海裏想些什麼,要些什麼,難道她還不知道嗎?

即使是對他們多麼侮慢,阿蘭也想不到阮文雄他們是如此的毒辣凶殘。這天晚上的傳言——第三營要攻打他們的風聲是假的,阮文雄他們故意放出來,挑動兩營之間的仇恨。

營裏的肅殺氣氛,婦孺惶恐顫抖,無奈等待,不過是借以掩飾他們的暴行,他們將會寅夜出擊,綁架羅廣,挑動起械鬥!

“你偷聽我們說話,知道了我們的計劃,要告訴羅廣,手指拗出不拗入,想走得那麼容易?”阮文雄轉動刀子,冷冷的刀鋒指向著她。

阿蘭一點也不怕,這裏是什麼地方?是法治之區的香港,不是過去任他所為的叢林!這是營房,營裏有這麼多的人,要殺她?他還不敢呢,他隻是嚇唬一下她吧。

可是,當她看見阮文雄惡毒的臉色,聽到他說:“我們有辦法引羅廣出來,引他出來的那個人,就是你!”

阮文雄的邪笑中,圍攏她的人向她走來,她驚慌了,大叫:“你們幹什麼!你們想怎樣——”

“想怎樣?你知道的,不是嗎?”

她的叫聲,被狂桀的笑聲打斷,一群野獸撲來,她被推倒在地上,衣服被扯下,哀號被獸性的喘息淹沒,一個又一個——

郭帶娣仍然摟緊著孩子,啼哭嬰兒的母親更緊地抱著嬰孩,營房裏的人依然留在狹窄的鋪位上。營內黑暗的角落,那個被布幕遮住了的地方,那裏發出的聲音他們仿佛沒有聽見。

那裏發生的事他們仿佛沒有知道——

直到營外看風的船民跑來通報說:“阿Sir來了!”

阿蘭已經不會說不會動,任由那夥人把她拖下去——

懲教處的職員許勇坐在值班室內,心裏隱隱透著不安。

最近船民營頻頻鬧事,械鬥打鬥,無日無之。把不同派別的世仇聯在一起又無法安置,就如同把他們趕進一個火藥庫壓力堡內,仇恨升級,衝突隨時會爆發。根本這就是港英政府承擔下來的一個不能解決的難題。

近日打開電視機,頻頻有船民鬧事的報道。作為懲教處職員的他們,疲於奔命,每天都高度戒備,加緊巡防。

剛才巡夜時經過二營,發現窗口被布塊堵塞,他覺得可疑,進去查問。走了進去後才知道自己的處境危險。

“你們在這裏幹什麼!這麼夜了還不睡覺!”他嚴厲地問,眼睛望著禁閉在營房內的人。